(十)共產黨中的黎叔小組,截然不同的意識形態

 

明家、軍統的階級與情感討論完畢,再來看看共產黨。

依照劇情,他們觸角極廣,從政府到弄堂都有人潛伏。他們飽讀進步理論,明台在法國就嚮往、參加過讀書會。他們為信仰和同胞奮不顧身,寧死也要殺掉轉變者不暴露同志,寧死也不肯供出營救勞工營的醫護人員。總之,是一群極富潛力的角色。

主要角色中,紅色資本家明鏡、多面間諜明樓、阿誠皆是明家人,前面已經討論過。朱徽茵的劇情跟明台沒有交集,於是,「純共產黨」這邊與明台接觸最多的,就只有黎叔和程錦雲(蘇醫生多是作為醫生或姻親出現)。所以我這裡討論共產黨中的黎叔和程錦雲帶給明台的感受。

他們和明台有著本質上的差異,讓明台覺得在黑暗中找到明燈,再搭配愛情策反和軍統骯髒的秘密,使明台轉而投效共產黨。

但是,這種差異也導致明台最終,於公於私都隸屬明家人明樓,與黎叔、程錦雲離心離德。

以下分析,明台視角看見的黎叔和程錦雲。

 

一、相較於「生養親情」,比較重視「思想親情」。

 

  「思想親情」指的是,有同樣的政治信仰,即是最親的人。

  程錦雲給滿崽醫治腳傷時,滿崽說共產黨好,想跟共黨姊姊走。程錦雲待他就如剛相認的小弟。因為已經是自己人,所以可以事前透露任務,不像對明台,總是什麼都不能說。因為是思想上的親姊弟,所以滿崽弟弟遇險時,錦雲姊姊才那麼驚慌失措。

明台因為愛程錦雲,願意冒險幫她救她極重視的滿崽弟弟。但是反過來,明台對家人的在乎,得不到程錦雲同等程度的體諒與協助。當明台接獲刺殺明樓任務,不知如何是好,找程錦雲求助,希望她能告訴他明樓的真實身份。她只是冷靜地說:不該我知道的我不會知道,不該說的我也不能說。明台急了,她才說她推測明樓介在軍統和周佛海、是灰色,對情況也沒有實際幫助。而且從頭到尾,她完全沒有一絲關懷、擔憂之情。此時的明台、明樓都不是她的思想親人。

 

  「生養親情」指的是,黎叔與明台有血緣聯繫,或像明家把明台從小養大,感情不亞於親生。

黎叔不像明台那麼重視親子之情。他們相認的對話,黎叔壓抑著略為顫抖的語氣和愈來愈緊的眉頭,明台強忍蓄積在眼眶中的淚水,我看得特別難過。

明台聲音沙沙的:「您當年為什麼不去找他?」
  黎叔:「身不由己。」
  
明台:「有什麼事比親人還重要嗎?」
  
黎叔:「是的。有些事,是比親人還重要。還有,我擔心我的出現,會害了他。我希望他不在我的身邊,能平安,快樂。」
  
明台哽咽:「如果他不快樂,不平安呢?」
  
黎叔:「我承認,我是在賭,收養他的人家,善良,慈悲。」
  
明台眨掉淚水:「你賭贏了。」
  
黎叔:「是,收養他的人家,把他當作至愛珍寶,我很欣慰。」
  
明台吞下話似的連忙要走:「你不用解釋。」
  
黎叔:「你也不用躲著我。我知道,你已經知道了。你也不要有什麼壓力,這麼多年,我已經習慣一個人,獨來獨往,我也不奢求一個十八年我不見不養的兒子,會認我。」
  
明台回頭:「我不是這個意思。」
  
黎叔:「孩子,我已經很滿足了。真的很滿足。」
  明台:「我......
我很感激,很珍惜,我從沒有見過我的爸爸,我不知他長什麼樣,喜好是什麼,有什麼脾氣。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找,一直在問,可是他突然有一天,他突然站在我的面前,我真的不知道......

  黎叔上前擁抱哭泣的兒子:「明台,千難萬險,你都闖過來了,還有什麼邁不過去的坎呢。」明台也哭著伸手放到黎叔背上。

黎叔明明對兒子懷著歉疚,經濟不寬裕仍花錢蒐集舊報紙,找得心力交瘁才得到消息。但他選擇了另一種方式面對兒子,說黨的任務重要到無法回來找他。我很高興他們坦誠相對,明台能夠理解黎叔當初做出選擇有多艱難,但他想必不認為「有些事,是比親人重要」。


 

二、階級秩序不體現在長輩、晚輩之間,而體現在黨義、人情之間。

  初期的程錦雲,表現的是沉穩,不是無情。

除夕夜,明台和程錦雲經過電影院,明台猜,程錦雲會比較想看《木蘭從軍》,因為她巾幗不讓鬚眉。但程錦雲說她選《白蛇傳》,「因為,白娘娘肯為她心愛的人,去移山倒海。」讓明台很受感動。

轉捩點是黎叔知道了兩人的事。不像明家會罰跪動家法,不像軍統動輒以人命要脅,黎叔告訴程錦雲,不想服從就離開敵後,調去延安。程錦雲說:「我接受您的批評,現在就去寫檢查。」自我揭發,承認錯誤,深自反省,保證不再重蹈覆轍。從思想到行為,主動把自己給交出去。

那之後,程錦雲就變了。私下對明台說的話,即使是抒發個人情感,也一定要談到愛國大義或共黨優越,比如營救勞工營之前的對話。即使表面上聽起來溫情脈脈,其實都預設了明確的目標,比如要求明台幫她不能說的任務租房子、鼓勵明台從打擊中復原加入共產黨。

程錦雲是被規訓了。不是被任何一個人,而是被黨規訓——更正確地說,是因為自願信仰、服從了黨,所以自我規訓。愛情不是不可以,但愛情的過程與結果,應該要能為黨招募人力或完成任務,不為黨付出的心力該被收回,不能侍奉黨的愛情該被矯正。

來看看她與明台訂婚共舞的對話。

明台:「我一直都想問你一個問題,你是什麼時候愛上我的?是在策反我之前,還是在策反我的過程中?」
  
程錦雲笑了一下,並未正眼看他:「如果是我,就不會問這麼愚蠢的問題,」眼神這才抬起來掃向明台的眼睛:「特別是在這個時候。」明台:「我是因為愛你才會變得愚蠢。我對你的愛是永恆的。」
  
程錦雲:「只有愛是不夠的,愛和信念在一起,才是永恆。」
  
明台:「你就是我的信念。」
  
程錦雲優雅道:「我知道。你不僅選擇了我。」
  
明台無奈地撇過頭道:「你能不能暫時把工作放一放。」
  
程錦雲笑道:「是你先挑起來的。」

明台湊前欲吻她不讓她再說,錦雲轉臉避開,兩人順勢往兩側拉開成優美的雙人舞姿。他們是眾人欣羨的一對璧人,可這段對話,實在不像兩個互相傾慕、互相了解的人說出來的。

明台已多次表白,嘴上能移山倒海的程錦雲,卻連哄對方的舉手之勞都不願意屈就, 那是因為,程錦雲訂婚的對象根本不是明台,而是信仰。她當初寫的檢查只是開端,她要以行動證明真愛與忠誠。策反明台、嫁給明台、教育明台,根本可以視為,她陳閱給黨的長篇自我檢查報告。

 

林白夫人在1955年寫下的《來自大海的禮物》一書中,以她在海灘撿拾的貝殼,象徵人生各階段的關係與自我。永恆純淨的浪漫感情就像對稱的櫻蛤殼,令人心醉神迷,卻也排除了其他人際關係,排除了責任與成長,這種關係非常美好,也很脆弱。夫妻關係則由愛、忠誠、相互依賴、共同經驗構成,有和樂也有爭吵,有快樂也有痛苦,有言語溝通也有沉默寬容。愛的成份包含許多種類:最初是浪漫愛情,漸漸成為心意的奉獻,穿梭其間的是不斷漾起漣漪的友伴之情。在此,林白夫人用了聖艾修伯里的名言:「愛不是彼此相對凝視,而是朝著共同的方向往外望去。」

我想,程錦雲如果聽到這段話一定會大力點頭,夫妻同心為黨奮鬥,是她的理想。可她其實根本沒有體會到這段名言背後的重點,是兩人透過理解、包容,達成真正的合作無間、緊密相依,共同面對人生的考驗與收穫。她反而是利用這段名言來煞風景,滅殺明台還處在櫻蛤殼階段的心意,合理化自己不愛明台只愛黨的事實。

之前是因為明台心中黨的芽苗還小,不能揠苗助長,得循循善誘,才有那些情情愛愛的軟性包裝,現在訂婚了,明台該長大了,觀念不能再那麼幼稚。她刻意用有些傲慢的笑容和口氣,正式教育明台,像她這樣對伴侶的態度、對婚姻的想法,是共產黨員該具備的素養,希望明台也要學著跟她一樣,把心好好放在該在的地方。

但明台永遠都不可能如她所願。

 

 

 

三、信仰大不同

  黎叔和程錦雲的信仰是共產黨,除此之外別無報國分號。正如黎叔對明台說的:「我們需要為了理想和信仰奮鬥的戰士,而不是受了委屈就離家出走的孩子。」每個人都是因為認同共產主義、認同黨的優越,願意服從黨的指揮才加入的。想報國又對軍統失望,不夠。

這就造成了嚴重的認知差距。

明台的信仰,是報國和家人,嚮往共產黨,也不排斥其他道路。在明家聽大哥大姐的話、在軍統服從王天風,敬愛服從的感情聯繫一旦建立起來,即使政治陣營不同,也不會動搖。軍統走私使明台心灰意冷,但他還是深愛王天風。明明在古城牆上說過,這次任務結束後要和軍統撇清關係,但見到明樓以毒蛇身份交辦任務,要他進入共產黨潛伏,他還是接了。接著,他震驚於大哥的共黨身份,明樓以眼鏡蛇身份交辦任務,他也接了。明台效力的對象,始終就是哥哥明樓。

明台愛國,不是一定要看到國家被建設成共產主義社會,而是希望和自己愛的人一起生活在安寧中。就像他和程錦雲在陽光下的美好對話:

明台:「就像我們現在這樣,曬著太陽,聊著天,喝著汽水,我拿著我哥的畫去錶起來,你呢在這發著傳單,我們倆就這樣不期而遇了,多美好呀,美好得,都讓人覺得這不是真的。」
  
程錦雲:「如果沒有戰爭,這才應該是最真實的。」
  
明台:「謝謝你,讓我又找到了真實的自己,讓我又變回了一個正常人。」

明台迷戀上了程錦雲及共產黨所代表的,祥和當下與明亮未來。

可是,失去親人,祥和當下和明亮未來都不復存在了呀!自己死了不要緊,保不住自己愛的人,那就連希望也沒有了。甚至連想要保住所愛之人的願望,都不被理解和體諒,那他過這種生活是為了什麼呢?

明台:「我大姐有危險,你們卻讓我一走了之?」
  
蘇醫生:「明台,你別激動!」
  
明台:「我能不激動嗎?那是我大姐!」
  
蘇醫生:「藤田芳政這麼做就是為了引你出去,你出去救你大姐,等於自投羅網!你不但救不了她,還會害了你大哥。」
  明台:「我不會讓藤田芳政得逞的。」
  黎叔:「你這是胡鬧!」
  
明台:「救我大姐是胡鬧嗎?」明台看了看兩人:「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,你們別攔著我!」
  黎叔:「組織上不允許你這麼任性!違反保密工作條例,我可以隨時代表組織處分你。」
  明台無言。
  黎叔:「你的任務是服從安排,配合轉移。執行命令!」說完,走出房間。
  蘇醫生:「營救大姐的任務就交給我們吧。相信我。相信你的同志。」

明家和軍統知道如何處理明台的情緒,不論是明樓阿誠陪他打一架、抬出大姊逼認錯,還是王天風用曼麗做誘餌、巧言引導或惡語壓制,皆是勞心費力,但他們靠著強大的氣場、與明台的感情基礎,終究會讓明台願意妥協或心悅誠服。兩個組員雖然管不了明台,但郭騎雲會跟他對吼,會灌醉他,于曼麗甚至願意下跪。相較之下,黎叔他們這種程度鎮不住的。

衝動也好,無腦也罷,明台始終有他割捨不掉的,對情的執著,服從命令的同時,從來不肯放棄思考命令的意義。人的本性無法輕易壓制,必然要用某種形式表現出來。明台不是因為「應該」而是因為「有愛」才願意克制和讓步。對明台說的任何「應該」,都必須翻譯、代換成「因為愛所以你應該」。這是明台之所以為明台,熱血衝動易於上層利用,易於共黨策反,難於理性說服、只能動之以情。

明台最終了解到,黎叔他們,與他並不在同一個價值觀的世界中。

 

 

(十一)幻滅的明台,抗命是為了找回熟悉的世界

 

明台違抗立刻轉移的命令,硬要去車站找大姐。這個舉動簡直讓人崩潰。明知道藤田芳政設陷阱逮他,還自投羅網!不只自己暴露,大哥大姐阿誠哥全部都會暴露!

為什麼明台原本只是稍嫌衝動幼稚,從76號死地生還後,卻幾乎完全失去分析狀況的能力,僅憑對家人的牽掛,盲目行事?

因為他申請加入共產黨後,經歷了太多衝擊。

 

當初,他加入軍統好一陣子後,才發現以自己的剛直在軍統活不下去。現在他只不過是剛加入共產黨,就發現自己和這裡格格不入。

他先要適應不同的親情觀。程錦雲總說組織有規定,不該說的不能說,對思想親人滿崽卻什麼都公開。親生父親黎叔沒把尋找他排在首位,黎叔跟他相認時說:「有些事,是比親人還重要。」

接著他要適應新的階級秩序。他問程錦雲會不會跟他一起轉移,程錦雲說不知道。明台只能無奈地說:「我明白,你要服從組織的安排。」程錦雲說的不是「我很想、我有申請,在等上峰決定。」而是「我不知道」,連自己想不想跟明台走,都沒有對明台表述,只能說明,在忠誠黨員心裡,只要黨還沒決定,她就沒有個人意願可言。

他還要適應新的消費水準,學著過物質不那麼豐足的生活。不同家世有不同的美食代表。明家不缺肉吃,燉鴿子湯吃個香氣。黎家難得有紅燒肉,濃油赤醬好下飯。明台離開明家久不聞肉味,看到紅燒肉眼睛都亮了。後來,明台想為黎叔修電風扇,讓黎叔每天拿扇子生爐子不會那麼累。這要是在明家,大姊一定樂得合不攏嘴直誇明台孝順。但這是在黎家,黎叔笑了,說:「你知道用電,多少錢嗎?」明台「啊?」了一聲,根本想不到自己連孝順都所費不貲。

他不能出門,自嘲成了廢人。百無聊賴,有大把時間追憶「失去」。軍統的恩師夥伴都死了,他的明面身份也死了。黎叔的屋子再好也不是從小生長的家,明家不能再回去,他沒有家了。

大姊來看他時,重提出國讀書的選項,哭著說,擔心再也見不到他了,他已經為抗戰做這麼多了,明家三個男人總要留一個下來。他再次違逆了她的心意,說他整組人都犧牲了,只有他活下來,他必須堅持戰鬥到抗戰勝利,他會活著回來陪大哥大姊好好生活。

可是大姐現在有危險了,如果他乖乖轉移,不去救大姐,很可能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!

 

大姊是他的天,他在76號受刑時聲聲呼喚的天。

天籠罩的那個世界,即使是最有大局觀的明樓,也會做第二套計畫,想捨了自己這顆插得最深、最不該暴露的釘子,去救弟弟這個地位遠不如自己的基層特工。天籠罩的那個世界,王天風說誰都別信,卻靠著互信完成死間計畫,臨死前還勒著他吐出刀片,讓他有機會活下來。天籠罩的那個世界,明樓不只是軍統的毒蛇,還是共產黨的眼鏡蛇,他雖背離軍統,卻還是願意接受毒蛇交付的任務。天籠罩的那個世界,明鏡會為了家人,放棄參加戰鬥而成為紅色資本家,一聽說明台發燒,打架退學桃色新聞都不管了,只管他有沒有吃飯、醫生來不來。天籠罩的那個世界,吵吵嚷嚷,熱熱鬧鬧,很封建,很令人眷戀。

天是不可能垮的,天是不可以垮的!

天崩地裂,保持冷靜還有什麼意義?

 

他是想加入共產黨,他是相信共產主義,但那不代表黨可以剝除他身為人最深層、最重要的東西——他重情的本質。黎叔和程錦雲只嘉許重情本質對他們有益處的一面,卻不肯接納重情本質的另一面。他們以愛情吸引他、要求他跨黨協助,策反完成後,突然間,他的感情只能奉獻給黨,否則就要壓制。

如果失去本質,他還是他自己嗎?他還是明家人嗎?

沒有了明家和軍統對他情感的適當處理,他表現出的就是未曾受過引導與壓制的本性,活脫脫一個衝動的小少爺。不再多言,直接抗命,在思想上和他們決裂了。

他覺得,既然他們不接納他,那他也不相信他們。他這時只相信明家人和自己——上次大姊被汪曼春綁架,他去麵粉廠和明樓、阿誠聯手,不就安全救下大姊了嗎?(至於他出現在麵粉廠被錄音,才引發孤狼跟蹤找到他,這些他都不知道。)

他不要被轉移,去一個沒有明家人、沒有恩師組員、不以情為首位、無人理解他、不能做自己的地方,跟那些同政治陣營卻根本不懂自己的人待在一起。他要去找大姐,找回初心,找回熟悉的世界。

明家三個男人,原本一直安慰大姊、努力不讓大姊失去他們,沒想到,卻是他們失去了大姊。不再有人在客廳、餐廳亮燈等門,不再有人在祠堂拿家法逼說實話,不再有人疼寵他們撒嬌胡鬧的本質。

大姊曾在76號前哭著說:「家,家在哪呢?家裡的人呢,人都在哪呢?」

皮之不存,毛將焉附?

他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。

報國仍是信仰,戰士持續奮鬥。

明台,終於真正成為偽裝者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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