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台認為自己不愛曼麗。

我認為這是混淆、偷換了「愛」與「愛情」這兩個不同的概念。

在我們習慣的口語中,「我愛你」這樣濃烈的表白,只用在戀人、家人,要不就是不單指個人的民族、鄉土、國家,至於對其他的個人,比如對摯友、袍澤、老師、徒弟、上司、下屬、國君、臣子、主人、僕人、先知、信徒、前賢、後學、男軀、女體,大家不否認彼此會有很深的感情和羈絆,但一般不使用「愛」字表述,若用上「愛」字,引發的感受,可能是肉麻、過譽,覺得這種感情類別,不好用這個字;可能是越界、禁忌,認為用上這個字表示這感情跨界到愛情去了。

如果「愛」只准用在戀人、家人、民族、鄉土、國家,那麼明台不愛曼麗。

明台認為自己愛程錦雲,在他眼裡,她做什麼都是對的。即使是令很多觀眾憤怒的營救滿崽事件,明台也不曾想過她表現待商榷質疑之處,反而自責沒注意到程錦雲後來受傷了。

墜入迷戀時,人確實像患了戀愛病一樣,茶飯不思,輾轉反側,披肝瀝膽,生死相許,但是只要有機會交往,熱戀期過後,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。現代人自由戀愛,過了新婚蜜月期,仍能在眼裡裝滿對方優點的,又有多少?

愛情,一定是比其他感情深刻的情感嗎?那為什麼這麼多自由戀愛後,勞燕分飛或對簿公堂的怨偶呢?

婚姻,必須含有浪漫愛情,才能被現代人覺得正統、正確嗎?那為什麼大家都指責那些在婚姻中期待浪漫的人不切實際呢?

伴侶,難道不是由眷戀、親密、信任、寬容……種種愛與善意組成的嗎?世間多少白頭偕老的夫妻,是因為各種不浪漫的理由相遇,卻相知相守的呢?

身為觀眾擁有全知視角,我認為,明台迷戀程錦雲、那是愛情裡最初期的那種,因為神秘、因為誤解、因為求之不得而生的迷戀。但他深愛曼麗,儘管他不肯用「愛」字。

愛就是愛,硬要區分是哪一種類別的愛,太過狹隘。愛到極致處,那缺乏想像力的幾種名稱,根本無法涵蓋,若是強制區分是愛情還是戰友、是親情還是基情,指稱其中一種就要否認另外一種,或強行界定某一種比另一種深刻或高貴,徒然影響自己欣賞作品的胃口,實在可惜,沒有必要。

明台與曼麗之間的強大羈絆,根本不是「愛情」兩個字能容納的。他們是生死搭檔,兩人都會不加思索地為對方捨身。軍校畢業時,他們不再是兩個獨立的生命,而結為完整的一個生命。想取物,手就會舉起來,想奔跑,腳就會邁開步伐,曼麗就是這樣的地位,是明台意志的延伸。不妨殘忍點這麼說,身體健康的人,是不會時時刻刻意識到心臟正在跳動、手腳被無數血管神經與自己牽連的,明台擁有曼麗的時候意識不到,直到失去了才痛不欲生,剩半條命活下來,永遠殘缺。

 

 

失去

 

我很喜歡明台失去曼麗的畫面處理,劇組用了這樣的畫面來表現明台究竟遭遇了什麼。

曼麗含淚微笑割斷繩索,向下墜落,明台因為另一頭的作用力消失,如遭槍決,狠狠向後倒下。

上一次生死關頭,還是畢業那天,王天風出的考題:一人殉法,一人上戰場。

明台先搶到了槍,郭騎雲狠狠跩住掙扎哭喊的曼麗,讓明台完成自己的畢業儀式。那一刻,他叫曼麗把過去的事忘了,好好活著,然後大喊:「大哥,大姐,對不起!」開槍往太陽穴轟。那一刻,愛與勇氣衝上巔峰,直達拋甩恐懼本能的最大強度,槍不掉,人不倒,他挺過來了。

在川沙古城,垂降中突然燈光大亮,曼麗大喊:「明台,是陷阱,快跑!」明台就如畢業那天的曼麗,因即將失去而驚恐不已,拼命掙扎想從死神那裡搶下對方。曼麗就如畢業那天的明台,毫不猶豫地迎向死神以保全對方。這次換她了,一死酬知己,明台上戰場。她臉上的表情叫人永生難忘,那淚光裡閃爍的幸福,彷彿一直以來就這麼看著,看往幽寂與渺遠,看透他倆的過去與未來,眨也不眨地貪戀著多看了幾秒明台豁出命去想拉她上城牆的模樣,她知道眼前這個人是多麼多麼愛她呀。

明台連被迫拿槍自裁都沒有腿軟,什麼時候真的站不住、跪地發抖?一次是聽明樓說死間計畫的真相,另一次就是他剝開泥土,看見曼麗的屍體。

他輕輕拂去她臉上的塵土,蓋上手帕,才進行任務。在這裡多待一秒,危險就增加一倍,但他並不求快,而是極為鄭重地完成哀悼儀式。發現曼麗被屍檢、自己被騙、絕對走不掉的時候,他決定要做的事情是,把曼麗重新蓋好。

這就是最後了,他身上綁了炸彈,他將血肉齊飛、屍骨不存、曝於天地,沒有人再能替他埋好蓋好,可是他似乎不在意,他只輕柔地鏟土到曼麗身上。每個人都有活人記掛,郭騎雲還有個女友,曼麗只有他了。他會在這裡陪著曼麗,在這寒月淒迷、荒草離披之處。生命的最後,沒有錦雲,只有曼麗,沒有黎明的陽光,只有亙古的長夜。

他們是特工,面對沒有硝煙的戰場,他們是偽裝者,身處真情枯乾的荒漠,任何一點真情流露,都如荒漠中的雨珠般可貴。明台在此付出的,是已暴露的偽裝者最珍貴、最稀缺的資源——時間,涓滴流逝的時光,每一滴都像他為曼麗流下的眼淚。

這是他最後一次為曼麗掉淚。

 

 

「拍得真好。」

 

明台沒有殉愛殉國成功,在陽光中醒來,流淚握住錦雲的手。活下來了,卻不能說是活著。他的身份死了,他其實還在夜裡,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回到陽光下,他都快忘記活在陽光下的滋味了。當他問程錦雲會不會跟他一起轉移,程錦雲說「不知道」的時候,他就明白,這個代表陽光的女子,無法走入夜裡來陪伴他。

然後他再次看到和曼麗拍的婚紗照,用纏著繃帶的手指,輕輕撫摸照片上的曼麗,說:「拍得真好。」

死間計畫前,三人都有不祥之感,郭騎雲拿出婚紗照,給兩人做臨行禮物。初看照片,明台對郭騎雲說:「你這拍的什麼呀!」後來卻改口說:「拍得真好。」

到底哪裡好呢?

當初,曼麗說:「我們認識那麼久了,做搭檔也有段時間了,就不能給我留點什麼,做紀念嗎?萬一以後想見我,又見不到也給自己留個念想,哪怕是假的呢?理由其實不合理,想留個念想,拍合照就行了,哪裡需要拍婚紗?那句「哪怕是假的呢」,幽怨得叫人憐愛,若非兩人感情到了互許生死終身的程度,明台怎會聽懂了她的意思,而真的答應拍婚紗照。

一開始擺姿勢,郭騎雲指導他們身體別太僵硬,又說明台手都不知往哪放,曼麗主動去抓他的手來放在腰際,又把頭往他肩頸蹭去,到這裡明台都還躲躲閃閃、半推半就的。但是,當曼麗驚叫說:「哎!我還沒繫釦呢!」明台並沒有說些諸如「好了後面又拍不到」、「繫不繫有什麼差別啊」敷衍的話,而是跟新娘一起急起來,幫忙繫釦,指著郭騎雲叫:「哎!你先別拍!」那一瞬間的本能反應,說明他想拍好這張照片,他像個真正的新郎,覺得女生愛美美的拍婚紗這種事情很麻煩,但還是一路配合,也關心拍攝結果。

所以,「你這拍的什麼呀!」是一語雙關,第一層意思,是純說郭騎雲沒拍好,重點擺在抱怨郭騎雲的技術,第二層意思,則認真計較起原該寧靜美麗的婚紗照,怎麼給拍成這個樣子,重點擺在認同兩人該有張好看的婚紗照。同樣是說照片拍壞了,動機卻不相同。

明台劫後餘生,重新凝視這張拍壞了的照片,卻發現,照片拍到兩人尚未擺好姿態的真實模樣,在慌亂中捕捉到了那動人的一瞬。他看到了他和曼麗在照片中,真的是一對為了拍照認真打扮、力求完美、沒弄好而著急的新婚夫妻!他們想拍好這張照片的心意是一樣的,那是他一直不願意去正視的對曼麗的感情。

 

 

無意識

 

劇中還有很多地方,呈現明台無意識時表現出的情意。

軍校時期,知道曼麗的身世、去除所有神秘感後,真情不但沒有減弱,反而更知道要做什麼才讓她感到被疼惜。返校救她、為她向養父復仇、王天風問話時他喊:「能把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兒送到那種地方,他就該死!我想殺了他,替天行道!」這些都是有意識的部份。我最喜歡的一個無意識動作,是在明台通過畢業測驗後,王天風一邊把槍填上子彈,一邊話鋒一凜:「于曼麗,你覺得你自己夠資格,做明台的生死搭檔嗎?」明台原本還站在那裡回神,聽到這話本能地把離曼麗比較遠的那隻手扶上她的手,彷彿擔心下一秒她就會被帶離自己身邊。王天風命人把養父帶進來,要于曼麗了卻心魔,于曼麗震驚地往旁踏了一步,明台立刻去握住她的手肘不放,想把她往後帶,不讓那個壞人再傷害她。

曼麗買旗袍,明台坐在旁邊一臉無聊,那為什麼他不給她錢,叫她自己買就好了呢?偏要像個無奈的男友一樣,陪逛、付錢,又不忘展示自己是因為在乎對方才來的。之後又讓我們觀眾發現,他做了一條同花色的領帶,和曼麗搭配成情侶裝去執行任務,就算要在別人眼中演出富少舞女濃情蜜意,也沒必要做到這個程度吧?除非他自己樂意,沒人能逼他。

除夕夜,明台遲疑是否答應曼麗放煙花,後來還是放了,兩人愉快地望著燦爛煙花,明台想起大哥大姊抱著自己放煙花的童年。曼麗體貼地讓他別陪自己了,回家去吧。他先愣了一下,又反問:「那你呢?」也就是說,他本來只是惆悵地跟曼麗說著想家、無法回家、瞞著家人做特工總有一天要面對,卻從來沒有拋下曼麗回家的念頭,他覺得今天理應陪著她的。

這一切就跟婚紗照一樣,他說不能拍,舉了好幾樁合理的理由,但曼麗找了個不像理由的理由,他竟然就答應了。拍照時曼麗黏過來他彆扭抗拒,但是曼麗衣服沒弄好,他又著急地喊:「你先別拍呀!」有意識的時候,往往說不愛她,行為有些抗拒對她好,無意識的時候,卻繞著彎顧慮著她的陰影、她的喜好、她的感受。

情到深處無意識,直到曼麗過世,明台終於說了和曼麗一樣的話:「拍得真好。」他終於懂了,懂得曼麗的想法,懂得自己和曼麗一樣用情至深。

 

 

 

殘缺

 

死間計畫讓明台在短短幾天內老去。之前對程錦雲,還是「少年不識愁滋味」,滿口情話,現在對于曼麗,是「卻道天涼好個秋」,欲辯忘言。

哀莫大於心死,他沒有再為曼麗掉過淚。不論是看著婚紗照輕撫,或是跟大姐介紹曼麗,他的眼睛都像是深不見底的沼澤。我感受到的是殘缺,甚至連情緒與記憶都被割除的殘缺。他生命中還有其他淚水,和錦雲重逢,見大姊死去,為王天風哭嚎,唯有對曼麗,所有的情緒與記憶,都由他親自蓋上手帕,鏟土輕覆,一起埋葬了。

他是這麼跟大姊介紹的:「她是我的戰友,也是我最好的朋友。她叫于曼麗,可是已經不在了。她一直都想見見我的家人,我答應過她,要介紹你們認識的,可是現在……」話結束於一聲嘆息。

那個年代,一個女孩,讓男孩跟她拍婚紗照,介紹給家人認識,這意思還不夠清楚嗎?

愛,不用花言巧語訴說。明台之前忽略、辜負了曼麗,現在痛悔、追憶,若是用她生前沒有享受過的溢美之詞形容她,或給她強加名分,說她多好多好、自己多喜歡她,都只是「死後追封」,純屬唐突曼麗、自我原諒之舉,明台絕無可能這樣侮辱曼麗。何況,不管使用任何表示關係或情感的語彙,都是窄化事實,都沒辦法表達那種強烈的羈絆。

明台以實際行動表達愛與追憶。他一心報國,但他可不是說「因為共產黨需要人,因為共產黨值得信仰」,而是說:「可是我帶領的整組人,都為了抗戰犧牲了,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,我必須要堅持戰鬥,堅持到抗戰勝利的那一天。」他愛著故去的人,他必須繼續奮鬥。只有他記住他們,奮鬥至抗戰勝利,他才是與曼麗匹配的人。

最初,為了讓曼麗活下去,他放棄自由回到軍校,他喊著「大哥,大姊,對不起!」然後交出生命。最後,為了追憶已故的曼麗,他再次違逆他最不願違逆的大姐,再次交出自由和生命。

如果「愛」只准用在戀人、家人、民族、鄉土、國家,那麼明台不愛曼麗。如果明台對曼麗這樣叫做「不愛」,那世間還有幾段感情,當得起「愛」這個字?

 

 

 

永夜

 

程錦雲周身散發著燦爛的日光,明台與她的初吻、訂婚,都發生在晴朗白晝,連明台躲在黎叔家不能出去,悶悶地說不知道時間,都借程錦雲之口使用象徵、雙關修辭:「現在,是黎明。」明台的明少爺及軍統身份已死,死間計畫讓第三戰區大捷,明台加入共產黨,求整個國家民族的生,現在是黎明,天邊顯現國家民族復興的曙光。

曼麗卻困在永夜裡,也把明台留在永夜裡。明台曾經逃離曼麗所在的黑暗象徵、骯髒軍統,奔向錦雲所在的白日光與共產黨,卻沒想到轉了一圈,最終還是回到夜裡。正如我在【偽裝者】為什麼封建的明家是明台最深的情感歸屬? (4)(全文完)文中談到的,共產黨欲剝除他重情的本質,他活著,卻不是作為原本的、真實的自己活著。

英雄莫問出身,特工莫問歸處。陽光不可貪戀,黑夜才能療傷。夜是多麼陰涼,多麼適合躲藏啊。夜裡有一個人,在等自己啊。是那個名叫曼麗的女子,她曾央求他陪她放煙花。

她自知命如煙花,曼妙輕舞、麗影一瞬

可那時年輕氣盛的明台,怎麼知道煙花沒了是這般光景呢?對他來說,煙花的意義完全不同:小時候,每逢除夕,大哥大姐就抱著他在家門口放煙花。煙花燦爛完,本該有年夜飯,今年熱鬧完,本該有下一年。雖然過的是危險的特工生活,但明台心裡一直覺得煙花是美麗溫暖之物,和無常、易逝等情緒本不相連,那個曼妙輕舞的女子,也本該年年陪在自己身邊。

誰知,麗影一瞬,燦爛之後沉入無邊黑暗,年夜桌上永無團圓之日。

親自蓋上手帕,鏟土輕覆,便沒有痕跡了,放眼望去連個墳頭都沒得憑弔,只他自己知道,深處埋葬著他摯愛的女子、他自己的真心。

寒月淒迷、荒草離披,無聲地吞沒涓滴流逝的時光與淚水,唯有無垠無涯的永夜,上下四方古往今來地蔓延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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