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目錄：
前言
一、分析〈訴衷情〉歌詞與意境。
二、分析〈訴衷情〉在劇中出現的時機、不出現的時候，以及不同形式（「僅有旋律」或「歌詞演唱」）代表什麼意義。
（一）劇中有些段落有重大感情進展，或情緒張力飽滿，但不使用〈訴衷情〉。
（二）劇中使用〈訴衷情〉做配樂的五個段落。
（三）〈訴衷情〉作為配樂，「僅有旋律」和「歌詞演唱」的差別在哪裡？
三、以〈訴衷情〉出現的形式（「僅有旋律」或「歌詞演唱」），梳理明台與程錦雲的感情線。
（一）明台與程錦雲，始於「歌詞演唱」。
（二）明台與程錦雲，終於「僅有旋律」。
四、以〈訴衷情〉出現的形式（「僅有旋律」或「歌詞演唱」），梳理明台與于曼麗的感情線。
（一）明台與于曼麗，始於「歌詞演唱」。
（二）明台與于曼麗，經歷「歌詞演唱」。
（三）明台與于曼麗，終於「僅有旋律」。
五、結論：將〈訴衷情〉歌詞、意境與劇情相互對照，會發現，最終，這首歌是送給曼麗的。
四、以〈訴衷情〉出現的形式（「僅有旋律」或「歌詞演唱」），梳理明台與于曼麗的感情線。
明台與于曼麗：始於「僅有旋律」，中間經歷「僅有旋律」，終於「歌詞演唱」。
（一）明台與于曼麗的感情，始於「僅有旋律」的〈訴衷情〉。
明台與曼麗第一次離開軍校，到重慶受訓（雖然被告知有任務，但明台很快就發現，任務是假，測試是真），卻遇到敵軍轟炸重慶，曼麗趁亂以槍指明台，要他放自己走，一個人躲進防空洞，情緒還天人交戰。她換了裝束，準備搭船。明台尾隨保護，悄悄到她身邊，告訴她：追蹤的人都處理掉了，槍留著防身，唯有軍校讓兩人假扮夫妻用的戒指必須歸還。
曼麗就在這一刻愛上了明台。即使不知道她究竟懷著什麼秘密，卻認可她的行動，明明有能力阻止她，卻選擇放手，沒有條件，不求回報。曼麗的生命一下子被暖流給填滿了，當明台伸手褪下曼麗無名指上的戒指，取回兩人唯一的連結，填滿她生命的暖流又彷彿被抽乾了。失去戒指的手往後一抓，空的，明台已經走了。眾人魚貫上船，她卻無法向前。她決定，離開碼頭，回到明台身邊，身為死囚，又被王天風操控利用，有機會當然是逃得愈遠愈好，可是她無法放棄生命中唯一的陽光，她將在愛中受苦，在苦難中幸福。
我認為，這一段處理得非常細膩動人。其中無歌詞的〈訴衷情〉旋律出現在兩個地方。
1.曼麗拿槍指明台，請他放自己走，只說「我跟你不一樣」，卻也不說清楚原因，一個人躲進防空洞哭了。
2.明台取回戒指，離開，曼麗流淚，往後一抓卻沒碰到明台，回頭看也沒有明台的身影。曼麗在這一刻愛上了明台。
正如我前面所說，僅有旋律時，不是明台在靠歌詞訴衷情，而是女方正在表真心，而且是無法正面直說，讓明台只能意會。對觀眾來說，無歌詞的旋律像暗流，既然沒有明示，只能靠我們自己比對前後劇情去體會出來。所以，〈訴衷情〉不是出現在曼麗返回明台身邊時，重逢就說明了一切了，兩人皆無需多言。
曼麗以全劇中最洗淨鉛華的面貌重新出現在明台面前，身上的衣服原是逃跑用的偽裝，此時卻顯現出了曼麗真實的模樣——當感受到無條件、不求回報的疼惜，她便綻放出本質的素雅甜美，對明台的心思變得單純，滌盡了過往被妓院或王天風要求用在男人身上的手段。明台沒有問問題，也沒有責備，而是露出全劇中最靦腆純真的笑容，見到曼麗，滿心歡喜，只有歡喜。曼麗臉上既沒有懺悔的淚水，也沒有勾引的嫵媚，只有爽朗真誠的笑容，令人心動，也令人平靜。
（二）明台與于曼麗的感情，中間經歷「僅有旋律」的〈訴衷情〉。
明台被王天風告知不適合待在軍校，要他離開，並說晚上曼麗會來告別。這實際上是王天風的妙計，是為了繞個彎控制明台，用曼麗的生命讓他主動返回，但此時明台並不知情。明台雖然反抗所有他眼中不合理的事物，卻一點都不希望自己因此成了不合格的報國者。
王天風又告訴曼麗，如果她不說出身世，博取明台同情讓他留下，後果是很嚴重的。曼麗也不知道，王天風其實不想真的殺掉她。讓全世界都認為她真的有生命危險，本來就是這個局的關鍵。
所以，當曼麗前來與明台告別，她是真的以為這是最後一面。她打算懷著見不得光的一點痴心死去，所以不能告訴明台，生離即是死別，卻也還是想透露一點點感受，既要訴說離別的重量，又不能講太清楚以免明台真的聽出什麼，比如她留下的不是隨于姓商人取的名字于曼麗，而是那個能追溯到她悲慘過去的兒時名字錦瑟，又留下「往前看，別回頭」的字條在錦囊中，這樣當明台哪天知道真相時，就會恍然大悟她話中關竅、她以針線委婉道出的真情，知道她願意為了他的自由犧牲生命。
明台說：「以後我想你的時候就來找你唄。」曼麗回答：「是啊！到時候，草都鬱鬱蔥蔥了，看起來也挺好的。」她這一生，含苞待放尚未等來春日盛開，便被迫凋零，她只能想像春日時節，滿腔柔情化作墳上芳草，她只能淒涼又欣喜地盼著，明台不會忘記自己，真的會來看自己。
這裡的〈訴衷情〉同樣僅有旋律，無歌詞演唱，從頭到尾是曼麗欲言而不敢言，明台似察而未明察。將心意用曲繞的言語和不准看的紙條，暫時隱藏起來，推遲到單憑想像的、無法確知的未來，去被人解讀。
接下來的事我們都知道了，王天風安排林參謀帶明台看牢房牆上的死囚照片，明台知道這是刻意的，叫林參謀還有什麼話一起說了吧，林參謀說出明台離開曼麗會死，明台急忙掏出荷包中的紙條，看見「往前看，別回頭」，他一下子什麼都明白了！這裡完全沒有回憶畫面，明台壓根沒有時間去回想所有線索，也沒有心思去管自己之前、現在、之後將被如何操弄，他只有一個念頭，曼麗不能死！
明台之前對曼麗有動心，有好奇，在重慶失而復得，感情也隨之進展，但是要說「愛」這樣深刻的感情，我認為，他就是在這一刻愛上了曼麗，在他得知曼麗用生命訴衷情的這一刻，他也墜入愛中。
（三）明台與于曼麗的感情，終於「歌詞演唱」的〈訴衷情〉。
曼麗在川沙古城強垂降時，遭到汪曼春與手下包圍，曼麗看見明台拼命要拉她，即使自己暴露在槍林彈雨中，仍不放棄，臉都憋得紫脹了。這時回憶畫面出現：
1.軍校離別那晚曼麗擁抱明台。
2.除夕夜兩人一起看煙花。
3.出任務前在影樓扛槍跳舞。
曼麗拔刀割斷繩子，明台也狠狠向後倒地，連忙起來往城牆下看去，看著曼麗落地，又被槍林彈雨逼回牆下掩蔽。曼麗爬起來搏鬥，此時又是回憶畫面：
4.曼麗穿婚紗拉開簾子現身。
5.曼麗在重慶本欲逃走又回來，對明台露出微笑。
畫面回到城牆上，明台眼角掛著淚，又切換到曼麗不敵，明台痛不欲生的表情，曼麗終於倚靠城牆跪坐下來死了，汪曼春喊：「包圍古城牆，活捉毒蠍！」明台一聽馬上回神，大踏步跨出另一邊城牆垂降逃走。
曼麗和明台在城牆上說了很多話，〈訴衷情〉都沒有出現。直到曼麗跌下城牆，〈訴衷情〉才響起，直到明台逃走才結束。
為什麼這樣安排呢？正因為，〈訴衷情〉表達的是「難以言說」、「不曾訴說」、「無法訴說」的心意。無歌詞的〈訴衷情〉，隱含女方的心意，而有歌詞的〈訴衷情〉，是明台無法傳達心意，或心意難以言表時，讓歌詞替他為觀眾解說。
城牆上，曼麗恭喜明台訂婚、流淚請求擁抱、害怕死去見不到他，直抒胸臆，用不到〈訴衷情〉。明台雖心情複雜，卻強自鎮定告訴曼麗「活著相見」，將兩人羈絆定位在搭檔，認定曼麗將隨他加入共黨，一直在他身邊，同樣用不到〈訴衷情〉。
直到曼麗跌落，他才發現，他從沒真的想過她會死。於是第一個回憶畫面是軍校告別，那時他也不知道她有生命危險（配樂是無歌詞的〈訴衷情〉第二次出現）。接著出現的畫面是兩人共度的愉快時光，看煙花與扛槍跳舞。
明台想與曼麗一同戰鬥，卻被汪曼春指揮的攻擊逼著掩蔽，留曼麗一人在城牆下抵抗。這時的回憶畫面，便呈現明台眼中孤身奮戰卻勇氣十足、美麗得令人心碎的曼麗——比如，懷著絕望的單戀情意，卻說服了明台拍婚紗照留個念想。比如，在重慶為了明台而返回，明知道返回之後，只能絕望地單戀明台，陪他走一條艱險的道路。（配樂是無歌詞的〈訴衷情〉第一次出現。）
明台在城牆上，彷彿咬痛了牙根捏碎了拳頭，既憤恨又無力，聽著槍聲奪走曼麗的生命，淚眼模糊中重新看見了重慶的曼麗，他們之間糾結著的那些複雜的阻礙，都消失了，唯一真實的是，素雅甜美、心思單純的曼麗，唯一真實的是，當自己為她著想、真心待她，她選擇回到自己身旁，然後她每一次都選擇捍衛自己，即使會死。用重慶這個曼麗返回的微笑畫面作為回憶畫面的結尾，因為那是明台心目中，曼麗最真實也最美麗的模樣。
〈訴衷情〉的音樂一直持續到明台逃走才結束，因為這就是曼麗最讓明台心痛、永難忘記的地方，讓汪曼春分神對付，以為他爭取時間逃走。
明台愛上曼麗，是在得知曼麗用生命放他自由之時。接著這份愛被王天風用手段界定為報國搭檔與捨得犧牲，程錦雲出現也攪亂一池春水。當明台再次親眼見到曼麗用生命保護自己，他終於醒悟，卻再也來不及對曼麗說出口了，只能讓〈訴衷情〉的音樂替他告訴觀眾。
我認為，曼麗是明白的。
一發現是陷阱（想必是被人出賣），兩人其實都慌了，違反特工專業，大喊對方的名字。明台喊「于曼麗！」要確認她還在、暫時沒事。曼麗喊「明台，是陷阱！快跑！」她第一個想到的總是保護明台，置自己生死於度外。但是明台喊：「我拉你上來！」緊急的情況不容多言，他們兩人也一向無需多言，用不著那些「你快跑，不要管我！快跑啊！」「不，我不跑，我一定會把你拉上來！」的浪費言語浪費時間。於是她馬上按照他的意願，開始在城牆上左奔右衝躲閃子彈，直到看見明台真的負荷不住，有被射下來的危險，這才去違反明台想救她的意願，割斷繩子墜落。
當她看見明台紫脹了臉用盡力氣拉繩子，還硬要喊她「別放手」，她就知道，什麼家國大義、黨派立場、特工任務、訂婚對象、自己性命，都不及此刻他手中掛著她的這條繩子，他用命去擔這重量。曼麗不再閃躲子彈，她已決定要割斷繩子。她忍不住貪戀，兩人確定相愛的這幾秒鐘，她靜靜地抬頭，眨也不眨地看著為她瘋了的明台，含淚微笑了，然後俐落地割斷她與明台的連結，割斷自己存活的可能，再一次用生命，讓明台的感情破繭而出，〈訴衷情〉悠悠唱出明台的真愛、哀慟與遺憾。
於是就有了後面的劇情，安葬曼麗，刑訊幻覺，「拍得真好」，拿照片將曼麗介紹給大姐。（這部份請參考我的文章：【偽裝者】有一種愛，叫明台與曼麗、【偽裝者】從刑訊幻覺，談明台對曼麗、錦雲的真正定位。）
五、結論：將〈訴衷情〉歌詞、意境與劇情相互對照，會發現，最終，這首歌是送給曼麗的。
〈訴衷情〉表達的是「難以言說」、「不曾訴說」、「無法訴說」的心意，因為心中有真情而感到美好，又感到忐忑，害怕如果現在不講出來或不做點什麼，恐怕這一輩子就此別過不再相見，情隨逝水，空留遺憾。
兩位女性出現時，明台都遭到外在壓力，不被准許與她們發生感情。
曼麗是王天風有意要讓明台先產生好奇和動心，之後再使手段防止愛上她，王天風對明台的影響力極大。
錦雲則是陣營不同，當時明台身處軍統，恩師王天風是軍統，狩獵計畫後以為大哥也是軍統，軍統和共黨根本不被允許戀愛。
因此，一開始，〈訴衷情〉要讓明台用在誰身上，都說得通。然而隨著劇情進展，事情有了變化。
「無限柔情像，春水一般蕩漾，蕩漾到你的身旁，你可曾聽到聲響？」
「你的影子閃，進了我的心房，你的言語、你的思想，也時常教人神往。」
有一個女子的柔情，無聲無息蕩漾而來，起先毫無所覺，有天突然發現，自己已愛她愛得不可自拔。
明台遇到錦雲很快就迷戀上她，這段歌詞原本是適用的，但訂婚當天就話不投機，歷劫歸來他問會不會一起轉移、錦雲答不知道，明台很失落。後面當明台要去車站找大姊，錦雲攔不住只好找激戰中的黎叔求助，我們就知道，這兩人雖然被配好了要一起生活，但彼此適合的幻覺已經完全消失，純粹是事已至此，必須這麼過下去。
明台與曼麗，從重慶讓曼麗真正放下心防、為明台去而復返，到明台也為曼麗去而復返，這羈絆一直不被解釋為愛，一直深藏，到了死別的城牆那兒，明台才猛然驚覺曼麗在心中的份量，自己一直把她的性命看得比自己還重，愛或不愛，這樣的詞彙不足以描述。
「我總是那樣盼望，盼望有一個晚上，傾訴著我的衷腸，從今後就莫再徬徨。」
這份盼望最終都沒有被完成，才會總是盼望。
這段歌詞中還有一個重要元素：夜晚。
夜晚，是白天不適合表達的真情現形的時候。那麼明台在夜晚時想要傾訴、卻無法完成、徒留遺憾的對象是誰呢？哪一位女性是活在夜晚的呢？
明台與錦雲的重大進展，初吻、求婚、訂婚，都發生在白天，程錦雲是透過相親被家人認可的，跟明台的關係得以攤在陽光下，又是明台想加入的共黨的黨員，肩負著引導明台認同共黨理念的責任，所以，除了少數例外如除夕夜買栗子，程錦雲在劇中，代表是亮堂堂的日光意象。大街上，錦雲離開，明台追上，摟住她吻了她，〈訴衷情〉唱起，我一邊聽歌詞唱著「盼望有一個晚上，傾訴著我的衷腸」，一邊看著明台正在大白天以吻傾訴衷腸，意象實在搭不上。
接著，程錦雲因為有明樓暗中的操盤幫忙，成功將明台策反過來，還透過蘇醫生介紹相親，入了大姐的眼，過了明路。兩人可以光明正大見面，有什麼話都可以說了，而恰巧就是這種失去神秘感、什麼都能說的情況下，他們才發現個性不合。
曼麗就完全不同了。她有著暗無天日的過去，又被發國難財的骯髒軍統吸收，根本整個人活在黑暗裡，命運有如夜空燦爛一瞬的煙花。軍校生離，明台吻曼麗的額頭，城牆死別，曼麗墜落，之後明台哀悼並安葬她，全部發生在夜晚。除了少數例外如重慶曼麗返回是在白天，夜晚可說是曼麗專屬的意象。
直到最後也無法當面將心中感情盡訴、需要這首歌的歌詞傳達心意，讓明台有此遺憾的人，唯有曼麗。活在夜裡、死在夜裡、葬在夜裡，讓明台渴望有另一個夜晚盡訴情意的，唯有曼麗。
因此，〈訴衷情〉最終只能是送給曼麗的歌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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