眠鵠

二〇二三年春

　　一月學測結束後，因振文綁架案而在國中提早集合的志弘排球隊本屆隊員，努力準備高中最後一次的排球聯賽。賀承恩、何小小和邱子軒從寒假集訓就一路陪伴。

　　去年他們好不容易才晉級前四強，踏到學長受傷前就該走到的位置。今年若想奪冠，真的得非常拼命才有可能。

　　七號球員會跟大家一起拿冠軍――家均從國中起就立下的夢想，先是想跟隨學長的腳步，後來改成替學長贏得榮耀。

　　當初的稚氣早已退去，夢想的重量更加沉甸，這是畢業前最後一次實踐願望的機會。

　　家均身為隊長，代表全隊參與擲硬幣。

　　面對勁敵仁和雙胞胎鴻敏和鴻杰的幹話，只是寒氣逼人地冷笑一下，一邊深呼吸感覺微涼的空氣舒適地充滿全身。

　　第一局開打，仁和便展開凌厲的進攻，快節奏的打擊令志弘回防不及，快速失分，在14：20時，中中教練叫了暫停，企圖以快攻突破，但因比數差距，以22：25輸掉。

　　第二局志弘重新佈局應戰，面對強勁的扣球，自由球員小甲強力捍衛陣地，讓前線的攻手發揮戰力，但無法把領先的比數拉開，進入局末平分，以28：26扳回一局，一比一平手。

　　第三局仁和延續強勢的作戰風格，給志弘連番重擊，志弘施展不開，無法化解危機，25：27仁和二比一領先。

　　志弘驚魂未定，比賽差點在第四局提前結束。中中教練用盡兩次暫停，以虛實的火力頻頻欺騙仁和的攔網，試圖避開層層守備，進入局末平分，26：24志弘險勝。

　　自由球員小甲手肘和膝蓋傷痕累累；主攻手宇豪爆汗全身溼滑，大口喘氣，他不喜歡僵硬的手感，但因攔網被重重打中多次，不得不讓子軒為他的手纏上白貼。振文和賀承恩默不作聲，在振武和家均身邊給予支持。舉球員振武漸感下背肌的痠疼，纏著白貼的手指都有些不聽使喚，緊緊抿著嘴唇。家均持續調勻呼吸，用意志力命令自己疼痛的肩膀，快點在緊急處理下恢復到初始狀態，腦中反覆播放著賀承恩和邱子軒兩位學長在賽前說過的話。

　　「學弟，從二〇一八年你就當過隊長了，做得很好。」

　　面對家均驚訝的眼神，賀承恩繼續說：

　　「隊經哪有祕密。整個球隊的任務欸，我有那麼笨嗎。連俊喆都猜到了好嗎。」

　　「是學長我明白。」

　　「相信自己，相信隊友。」

　　「好。」

　　子軒學長也說：「家均，這是你的球隊。七號這個背號屬於你，你做的比我更好。」

　　相信自己，相信你的球隊……屬於你的背號七號……從二〇一八年開始就提早集合了隊員的家均隊長……就算遠走時空罅隙直到二〇二二年才回來……

　　不，學長，不是這樣的，從來就不是我團結了大家，是大家造就了我。

　　體能天賦不如宇豪，思路縝密不如振武和勁揚，防守技巧不如小甲，控球精準與穩定不如俊喆，領導力也遠遠比不上兩位學長。

　　即使因穿越而擁有兩份記憶，仍無法完全去除自我懷疑，尤其是苦戰到了決勝局，急於強固心理支撐的時候。

　　「加油。」賀承恩學長的聲音，總能一秒收掉平日的玩笑，磁性又充滿力量。

　　「像二〇一八年那樣。」子軒學長的聲音，一直就是那麼威嚴又能安定人心。

　　啊，隊友幾乎全部一起經歷過綁架案，在二〇一八年被迫體會，振文的生命倒數計時的壓力，翻越未知的高牆，尋找有用的線索，在睡眠嚴重不足之下，勉力提振精神和分擔彼此情緒，即使所有人都惶惶終日，仍試圖交錯雙手組成保護網，不讓振文的生命跌落粉碎。

　　到目前為止單純安定的人生裡，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恐懼的事物。

　　再也沒有比這群隊友更堅實可靠的人。

　　「加油！穩住！」

　　振文表情堅毅而冷靜，朝家均喊出和學長們同樣的提醒。

　　家均給了振文一個輕得幾乎無法察覺的點頭及微笑，轉身跑進球場，進入戰鬥位置。

　　穩住。像二〇一八年那樣穩住，循環著白天的焦慮和和入睡後穿越的情緒衝擊，周而復始無法歇息仍需咬牙撐過那樣的穩住。

　　振文移動到莉琪身旁，再過去是子軒學長、小小學姐和中中教練。倩如主導的加油團已暫時停止動作及呼喊，王家爸媽王齊森和周亞馨在看台上屏息等待。

　　莉琪和振文都感覺到鬥志在胸口跳動。因為擁有同樣的目標，望著同一個方向，身體雖然和球員拉開了距離，心卻完全疊合，密不可分。

　　高中畢業前，小小學姐就是這樣守護賀承恩學長的場邊。

　　經理群並肩站在一起，將熱情藏在冷靜的站姿下，將專注與平靜傳送給所愛之人。

　　加油，我的隊長。

　　第五局，志弘與仁和一分一分的互相追趕，緊咬不放，一路纏鬥到了賽末點――志弘13：仁和14。

　　銳利的哨音吹響，仁和那端發球離手。

　　志弘這邊緊盯球在空中劃過。挨著前排二號位家均的振武，直接進了舉球位。

　　自由球員小甲一傳，振武二傳，三號位的俊喆擊球平飛過網，前排的三位攻手勁揚、俊喆、家均，貼著網子承接第一波攻擊。

　　仁和的主攻手鴻敏一記重砲，因三人攔網減弱了力道，被小甲貼地救起。

　　宇豪和家均助跑，在振武跳躍舉球之前彈跳到空中，經驗豐富的仁和攔網手也早已躍起，將要分別攔截宇豪的Ａ式快攻與家均的Ｃ式快攻。

　　沒想到，家均突然收了力道，Ｃ式快攻變成虛攻，球輕輕吊過攔網的手臂手指，仁和後排救球不及。

　　眾人驚呼聲中，志弘追平14分，取得發球權，輪轉至家均發球。

　　家均站上發球線，把球往地上拍了一下讓它彈回手上，等待裁判的哨音。

　　局末平分的緊張局面。

　　內心卻平靜的不可思議。

　　穩住。

　　是振文的聲音在記憶裡。

　　振文不曾真的在二〇一八年對自己這樣說過，但彷彿從那時候開始，這個念頭就藏在心底。

　　準備好了。

　　將球高高拋起，三步助跑，起跳。

　　飛起滯空時，嫻熟而專注，第無數次，挺胸展腹――衝動的個性，強烈的感情，在彼此把話說開、振文重生之後，無論在喧鬧的球場上，還是戳心的挑釁中，都不再是內心的弱點――第無數次，在以為不可承受之中體會到新的極限，把自己完全張開，去感受、去獲得全世界的美好。

　　擊中！

　　球快速的往前旋轉，刺進仁和的地界，家均順勢衝進場內自己的位置。

　　仁和擋下家均強勁的發球，企圖將球送回，俊喆攔住拍落那球，卻又被仁和的自由球員驚險救起，由攔中手鴻杰狠狠扣殺。

　　自由球員小甲魚躍撲地一傳，卻無法修正好角度順利將球送給振武。

　　負責舉對的勁揚及時補位。

　　此時，勁揚身前的宇豪和背後的俊喆同時躍起。

　　仁和的攔網手也已升空，正要攔截宇豪的Ａ式快攻及俊喆的Ｃ式快攻時，跳起準備二傳的勁揚卻發動突襲，直接把球給撥過網。

　　不重的落地聲，卻在每個人心中狠敲，在仁和是刺耳的警鐘，在志弘是勝利前奏的鼓聲。

　　志弘15分，領先仁和一分。

　　家均再次發球。

　　仁和嚴陣以待，防守的氣場強得彷彿能穿越球網，壓迫志弘這方的地界後退。

　　球在雙方陣營竄了幾個來回後，節奏越發瘋狂失了控。

　　彷彿藍黃炸彈即將引爆，兩邊的攔網手互相較勁，都想趁它炸開前將它推回對方陣營。

　　志弘不敵。

　　那球沿著球網垂直吞落到地咚咚滾動時，攔網的俊喆和勁揚恨得握緊拳頭想捏碎自己的掌心。

　　仁和追平15分，取得發球權。

　　戰況瞬息萬變，夾擠每個球員。

　　仁和兇猛的跳躍發球對著家均殺來，家均承受撞擊將球一傳，卻沒有餘力修正角度，眼看球往四號位方向的界外直衝而去。

　　宇豪挾著優異的彈跳力及本能，直覺抓準了球飛到面前的時機，沒有救球卻即興地發動強攻。

　　球幾乎壓在仁和的邊界上，被仁和的自由球員滾地救起，又被仁和的主攻手鴻敏猛烈轟來。

　　宇豪、勁揚、俊喆同時躍起攔網，手腕震得痠麻彷彿快被扯離身體，將球往下壓落在仁和界內。

　　志弘領先一分，獲得16分，並取得發球權，輪轉至俊喆發球。

　　大口將空氣吸進肺裡，微微鬆動筋骨感覺它們還在自己身上，志弘每個人的表情都嚴峻異常――用盡了全力，卻甩不開仁和一分攀上一分的緊咬。

　　中中教練請求本局的第一次暫停，志弘自我盤整的同時，也將重新佈局的機會送給了仁和。

　　二十八秒。

　　球員團團圍住教練，包括球員席上後備的學弟們。

　　毛巾從四面八方擁上覆蓋濕漉漉的身體，旋開蓋子的礦泉水塞進微顫的手中。

　　十六秒。

　　中中教練交代完她要說的。

　　愛戀心思消失後仍敬仰家均的子轍，視線忍不住在教練和隊長之間來回。

　　看台上的倩如擔憂地看著，球員們的表情變得更加嚴肅、深不可測。

　　十三秒。

　　經理們收走毛巾及礦泉水，並確認好球員肢體上的小傷及白貼皆無恙。

　　賀承恩、何小小和邱子軒三位學長姊在幾步之外戒備，緊盯一切順利進行。

　　莉琪和振文對看一眼，交換感激，安定心神。

　　八秒。

　　中中教練目光掃視，球員都暖好了剛剛短暫待機的肢體，互相以手和眼神示意。

　　七秒。

　　全體交疊的手掌下壓、散開。

　　四秒。

　　所有人就戰備位置。

　　三秒。

　　身心上緊發條。

　　一秒。

　　等待交鋒。

　　王齊森和周亞馨抓緊彼此的手，壓抑著快跳出口的心臟，凝視長子振武全身繃緊，隨著俊喆跳發的重擊聲，如砲彈發射般切進舉球位。

　　雙方一傳、舉球、扣球、攔網、搶救、二傳、扣球……幾個來回，險象環生。

　　眼看球就要在志弘這邊的網子和攔網手之間吞落。

　　小甲斜飛出去單手擦著地面插到球下方，將球救起，送到振武手中。

　　一轉眼仁和的攔網手已重新組織好銅牆鐵壁。

　　再失一分就萬事皆空，他們無論如何也要攔下志弘的攻擊，無論如何也要擾亂舉球員的敏捷思路，無論如何也要破壞振武精準的方向感及力道，切斷他與攻手們的緊密連結。

　　振武欲將球穩穩托起前，家均和勁揚早已同時到達他身邊及身後，對面的攔網手也隨之騰跳而起，即將攔下他們的Ａ式快攻和背後二號。

　　離地的家均和勁揚，毫不保留地在空中撐開身體，將自己拉成滿弦的弓，張覆美麗又危險的欺敵羽翼，再收腹、轉體，手臂狠狠往前抽甩銳利的弧線如彎刀一閃而逝的凜光。

　　球離開振武的手，急速平飛向四號位正跳起做長攻動作的宇豪。

　　仁和第三位攔網手和後排，急於攔下志弘第二時間的攻勢，全身細胞都發出危急的哀鳴，撲向宇豪四號位的網前和預測落點區域，誰也無暇注意到，志弘後排的俊喆追上前來已經快殺到攻擊線。

　　火力全開卻不曾真正擊中排球的宇豪，在家均和勁揚之後穩穩降落地面。俊喆騰身一躍，落地時優雅地煞住步伐，既沒有差點觸網也沒有半點可能撞上隊友。

　　那關鍵的一球狠狠釘進，仁和僅僅暴露了瞬間的三米線正中央。

　　網子兩端的熱鬧嘎然而止。

　　令人震撼的寂靜半秒後，彩帶在球場上空爆開如煙花絢爛，然後成了緩降的雨絲，飄落向眾人艷羨的中心，與震耳欲聾的狂吼尖叫和音效配樂，推擠上前的後備隊員和觀賽親友，一起淹沒志宏排球隊小小的身影。

　　志弘17：仁和15。

　　七號球員和大家一起，拿下二〇二三年高中排球聯賽冠軍。

　　跟電影演的一樣，這種時候人會抱在一起，又哭又笑，像下著雷雨的豔陽天。

　　家均第一個想去擁抱他的經理振文，但振文振武在爸媽王齊森和周亞馨那裡，於是家均才不管宇豪正大哭大喊著抱住子軒、子軒正拿著毛巾擦拭宇豪汗水淚水交錯的臉，衝到他們身前，大喊：「學長，七號球員和大家一起拿到冠軍了！」

　　宇豪伸出還沒擦乾的手臂，把家均攬過來和子軒抱在一起，嘴裡嗚咽著一個字都說不清楚。

　　於是曾經毛躁輕狂的家均，生平第一次做這麼出格的事，在順著情緒流下眼淚時，去擁抱崇拜多年、全心信仰的學長，不再擔心自己有沒有資格這麼做。

　　子軒的眼鏡起了淡淡一層水霧，好不容易才從宇豪和家均潰堤的眼淚中緩過神來，又被賀承恩勒得快要斷氣，眼睜睜看著小小笑得心花怒放，拿出相機捕捉畫面，完全無法阻止妹妹倩如在撲過來抱自己幾秒後轉而奔向俊喆，被他抱起來旋轉，腳還差點踢到宇豪。宇豪側身閃過，和家均一起被振文振武和勁揚緊緊圍住。

　　莉琪靜靜低下身子，開始收拾球隊的物品。

　　眼角餘光發現有人向自己走來，也蹲下來收拾。

　　是勁揚，還有振武。

　　「不好意思，我弟太開心了，等下我再叫他把這些都搬出去。」

　　這麼說完的振武，從莉琪臉上看見和漫天飛舞降落的彩帶一樣美麗的笑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