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為喜歡《history2越界》中謝毅宏飾演的隊長,所以想看這部由謝毅宏演男主角的電影。進電影院之前,我只看過海報和文案,沒看過預告片或訪談,對劇情的了解僅有女主角失去乳房、男主角反串變裝。

 

電影一開頭就重擊心臟,女主角嘉艾剃去長髮。不是被動等著頭髮因化療而落下,而是主動把它剃光,透過這個儀式,調整自我認知,逼視鏡中人不再是從前的樣貌,知道從此刻起,有些過往再也不能眷戀,有些奢望必須永遠放棄,流完眼淚,就努力活下去。

 

接著倒敘嘉艾和阿偉之前的生活。

房仲業務阿偉作夢夢到,在海灘上向穿白紗的女友單膝下跪求婚,可是戒指對女友沒有吸引力,掌中那代表房子的鑰匙,才是女友真正想要的。他醒來時懊惱得要命,對於自己的生理反應咕噥「硬個屁啊」。

原來因為沒錢買房,兩人關係惡劣,女友不想跟他親熱,他的辛勞、他看到女友主動前來找他時的歡喜,全都被無視。

難得一次親密過後,醒來才發現被提了分手。無處訴說,只能在屋頂射傳單折成的紙飛機,「分手砲」、「我牛郎嗎」,宣洩悲傷及自尊受創。

 

保險業務嘉艾在路上偶遇被撞倒的孕婦,攔車把她送醫,這個段落看似和主劇情無關,但富於巧思:她安慰人的方式,是告訴孕婦不要擔心、保險會付錢,接著問人家住哪裡、有沒有房要賣。幾句台詞就呈現她工作非常賣力、已經完全融入思考模式,以及她反應很快,任何偶遇都可能轉化成訂單,還有她的渴望——懷著孩子快要生了,那應該表示她有個男人吧,有和那男人及即將出生的孩子一起住的房子吧。

為了買房,嘉艾自己存了一百萬,這離頭期款數字仍遠得很,只能巴望男友想娶她、願意出另外兩百萬。她和男友在房仲阿偉面前吵架,吵的是錢,爭的是自尊和存在價值,三十幾歲,再不能等了。

嘉艾與男友分手後摸到胸部有腫塊,做完檢查後一個人搭車,外面的抗議者從車窗遞進哀嘆房價太貴買不起的傳單,抗議者一走,她眼淚瞬間落下——同樣是在路上,為什麼隨便一個路人孕婦就是一家人,自己就這麼孤單呢?連看到一隻狗,也注意到人家垂著乳房、是個媽媽。

「誰還敢跟我結婚」、「用生辰八字簽的樂透,每個人的命不一樣」……年過三十的女子,生病讓人敬而遠之,失去在婚姻市場競爭的資格,割除的部位雖不影響工作,卻是女性重要的性徵,吸引異性困難,這在成家焦慮時期,打擊真的很大很大。

 

嘉艾和阿偉,都是離鄉背井來台北,都想和相愛的人一起買房成家,但是事與願違,他們苦苦追趕那越來越難達標的成功樣貌,感覺到自己落了下風。在殘酷的婚姻市場,男人要有足夠的經濟能力,其中又以負擔得起一家人能生活的房子作為代表,而女人要年輕貌美健康,能吸引男性又適合生育。

故事如果這樣下去,就不是愛情小品,而是絮叨瑣碎無止無盡的日常,太沉重了。於是,在一般人皆能有所體會的買房成家或病痛壓力之外,電影其他部份可說是浪漫到了極點。

劇情完全不呈現真實療程有多痛苦,又把房仲及保險業務極為辛苦的日常處理得悠閒又幸運。嘉艾因乳癌獲得的保險金付頭期款買房,買不起房的阿偉則向嘉艾分租房間。阿偉看到嘉艾浴室貼滿大胸部的照片而以為她是女同性戀,嘉艾看到阿偉做女性打扮表演而以為他是男同性戀,這讓他們卸下面對異性的防衛,不必回應某種社會期待,因此相處得更輕鬆自在。

阿偉這個羅曼蒂克到無藥可救的人,無論是憤懣或搞笑的男人、純真又體貼的大男孩、華麗妖豔的變裝女王……切換多種形象,又完美得融為一體。他除了認真對待嘉艾對胸型的執念,還為了嘉艾叫他教她跳舞而把客廳重新佈置,而且竟然親手為她縫製閃亮亮的內衣,更在發現她罹癌後陪她一起剃光頭髮。

我的天啊這樣的劇情太夢幻太不可思議,太療傷止痛太怦然心動。

 

本來就因為《越界》很喜歡謝毅宏了,看完《乳.房》更覺得他怎麼這麼帥,表現這麼精準和精彩。

嘉艾和男友看房吵架時,他在畫面正中央,非常尷尬卻不能走開,沒有台詞卻必須從頭到尾參與。

嘉艾詢問女友的事,他頓了一下,簡潔的說「分了」。只有兩個字,但口條與表情,透出強烈的情緒,不是對這段感情還有留戀,而是不甘心被看得如此無能,不想承認分手卻只得承認,那麼至少表達自己不爽講這兩個字。

跟反串秀的同事嘻笑也是恰如其分。變裝表演時非男非女的獨特魅力,煙媚魔幻的眼神,難怪嘉艾看得入迷了,覺得「啊,分明不是女人也這麼動人」。

當他穿著紅色內衣,為嘉艾示範怎麼把胸部造出來,抓著她的手過來摸自己的胸部,這顆鏡頭如果處理不好,一定很尷尬,但他演來只讓人覺得溫暖,臉上帶著單純的善意,體貼嘉艾的需求,那開朗的微笑,除了表現他熱心幫忙,收穫嘉艾的好心情作為回報,還帶著「我有這種專業,終於有人問我、終於用在最對的地方了」的興致勃勃與成就感。

 

我喜歡故事像這樣別太真實,在幽默溫馨的調性中前進,時不時刺出抗癌的痛苦提醒一下就好。

例如兩人一起搬沙發上樓,嘉艾一下子無法承重,手去護著受傷位置。

那種只想掩飾、怕被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接近傷口的身體畏縮反應,太真實了。

有此感受,是因為我是高風險族群,母系家族有乳癌病史,我也經歷過胸部腫瘤切除手術。即使並未失去乳房,即使現代醫療已將傷口縮到很小、即使早已不痛只剩短短疤痕,但對於胸部相關事物的敏感、不安全感,卻一直存在。

也因此,電影的缺點,那些突然粗糙和嚴重不自然的段落,會在我心中放大。比如嘉艾的同事,在嘉艾住院需要靜養休息時,用很吵很誇張的方式表達情緒;比如二手家具店老闆娘突兀的穿著裸露、賣弄胸部,推銷的明明是客廳沙發卻只強調這適合用各種姿勢做。

 

特別讓我頭皮發麻的,是嘉艾去檢查身體等結果時,畫面上那個口吻輕浮一點也不像乳房外科醫生的醫生,拿著湯匙,一匙、一匙的挖布丁吃,一邊說,有問題就挖掉,再有問題再挖,全部挖掉了還可以有新的。

……我想這應該是想表現幽默的橋段吧?導演的用意是為了安慰,把大事玩笑化、小事化吧?現代醫療確實神通廣大,隨口問問周圍就會發現,很多人動手術移除體內不好的東西,講起來還一派輕鬆。

只是我剛好不是這種幽默感預定要投放的受眾。

布丁自然代指乳房,而那個一匙一匙戳進去挖掉肉的意象,對我來說十分驚悚。令我想起針筒扎入取樣、全身麻醉做切片、手術挖除後恢復期包緊胸部以防扯動傷口。我知道自己很幸運,比起乳癌患者這根本不算什麼,但「恐怖」的確是我對此玩笑的真實感受。就算挖光了可以重做、尺寸隨人高興,那仍是動手術、會痛的啊。

電影安排旁邊的護士是跨性別者,搭配這段對話,不曉得是否為了表達,藏匿、切除、隆起軀體,辛苦的跨性別者早已習慣成自然?

 

無論如何,生活繼續著,若對什麼感到不適,遇得多了也會習慣的。

現代醫療給人許多希望,嘉艾為了追趕那希望,微笑著上班,拼命賺錢存錢。

抵抗情況惡化,得與疾病共處,於是她大口吃下布丁,邊吃邊哭,希望與失望交替煎熬,驚悚與幽默一線之間,淚水的鹹、布丁的甜、身體的痛、心頭的苦,混在一起,是她的日常滋味。

阿偉住進她的房子,進入她的生活。他能夠和她一起吃這道人生布丁。他們互相餵食不同情緒的布丁,吞嚥下他的辛酸、她的苦澀,從中嚐出有彼此相伴的布丁,柔軟香甜。

 

得知嘉艾罹癌後,阿偉和嘉艾在紅色沙發上講話的那場戲,我非常喜歡。

這場戲從支線開始鋪陳。阿偉的客戶奶奶,和嘉艾的客戶爺爺,剛好是一對老夫妻,他們的故事,令我想到歐亨利《麥琪的禮物》,妻子剪掉長髮換錢為丈夫買錶帶,丈夫賣錶為妻子買裝飾長髮用的髮梳,夫妻各自犧牲自己僅有的最珍貴的東西,換的禮物雖然對方用不上,但據此確認了深愛。

電影中的是熟齡鼻酸版本。同樣是知道時間不多了,爺爺想拋開生活帶奶奶去旅行,奶奶卻急著處理看房買房的生活事務。爺爺存了許久的錢,但奶奶已經沒有時間;奶奶用最後時光處理好了房子,爺爺搬進新家,卻已失去一起住的老伴。

摯愛令人眷戀,但不能說沒有錯過的遺憾。

在無常到來之前,那些自我限縮的念頭,真的顯得有些無謂。嘉艾從原本的迴避,逐漸打開心房,來到預計要坦誠的那一天,原本一切都那麼美好,兩人一起發著各自工作的傳單,晚上一定會一起吃飯,然後坐在他們一起買的紅色沙發上,說出內心真正的感覺……但真相來得更快,嘉艾暈厥倒地,阿偉試圖把她抱起時弄掉了假髮。

 

下一個畫面,就是兩人一起坐在紅色沙發上,

沙發一直承載著他們幽默、放鬆的感情進展,這時卻不近拍,而是讓觀眾彷彿從房間的另一頭,遠遠觀察著兩人。他們看起來在沙發上坐了很久,久到天色都暗了。剝除了多變的假髮、精緻的妝容、俏麗的微笑的掩飾,無法排除的疾病陰影,籠罩陰暗的客廳,打擊兩人的關係。

透過兩位演員精湛的表現,一秒就把觀眾帶入既庸常無奈又充滿張力的情境。

嘉艾做好心裡準備回答阿偉任何問題,她的表情和語氣,對於抗癌的辛酸習以為常,是那種連淚水也厭倦了的疲憊。

阿偉什麼都明白了,無數的問題之前,只盼望對方「可不可以不要在我面前逞強」,痛心疾首的一句話,有極力克制的恐懼、壓抑哭意的沉重、沒注意到對方病痛訊息的自責、強烈的心疼、隱微的責怪、感到自己不被信任依賴、卻又是因為自己沒有強大到足以被信任依賴而愧疚不已。

 

這之後,阿偉剃光頭髮,以和嘉艾一樣的光頭,回應她「我陪你」。嘉艾感動之餘,仍說乳癌需要錢治療、請他幫忙賣了自己買下的房子。阿偉說「錢我有啊」,但嘉艾再次強調,他的錢必須留著買房。

在阿偉的話中,不分彼此,我的錢你本來就可以用,就像我住著你的房一樣,那是我們的錢,這是我們的房。

可是在嘉艾的話中,卻要斷開這段早已醞釀潛行一陣子的感情。她曾經多麼希望前男友跟她一起背房貸,但現在卻不肯讓阿偉做同樣的付出。她該賣自己的房湊錢治病,而他該存錢買他的房——男人沒錢還能期望透過努力,在未來賺到錢,可是女人的年紀無關努力,不管怎麼做都不可能時光倒流,就跟切除了乳房無法長回來一樣,嘉艾的健康已經失去,容貌必然衰老,她無法不自卑,不能不逞強,她不敢接受眼前這個好人的善意,不能拖累了他的人生。

 

阿偉按照嘉艾的意思賣掉房子,卻也不願接受嘉艾的拒絕,再度表白。

這裡的台詞,我覺得字面上不太自然,目的性太強了,但是因為有了阿偉的愛心手勢,「乳.房」這個片名的意義得以圓滿。

「我要住在你的房裡。/我要住在你的心房。(將雙手放在左胸前比出心形)/我不想再看到你因為失去乳房掉淚。」

現在一般比愛心手勢,都是單手比小愛心,也就是長輩眼中數錢的動作。雙手比心形,感覺有點老派,但是在這裡,必須比這種心形,必須要在胸前讓雙手的手指相碰,只有雙手手指相碰的老派愛心,看起來才像遮風避雨的屋頂。這個感人的手勢,牢牢的把幾個房字輩的詞彙,「房子」、「心房」、「乳房」給串在一起:

即使你把你擁有的、我租住的房子賣了,即使你區分了你我、切斷了同住的聯繫,即使我現在還沒錢買房、沒辦法跟你住在一起……但我想讓你知道,我的心裡有你,我希望我們的房子裡有你。不必害怕,我們不會因為你沒有乳房,就不住在彼此的心房裡。

 

嘉艾接受了這份心意。

沒住在一起,不是室友。沒說在交往,但不排除當情侶。讓他帶她去看房,對未來抱有期待。一起去看爺爺,實踐互相的「我陪你」。想要擁抱。可以共舞。也許尚未男歡女愛,但早已見過比赤裸更真實的模樣。

 

曾經,阿偉教嘉艾跳舞,兩人靠近到胸部快相撞時,嘉艾大夢初醒般意識到,這份幸福自己不配擁有。她害怕,如果貼得更近,阿偉就會發現她胸口沒有乳房。

殘缺的軀體少了那塊柔軟的緩衝,左胸口的心臟直接暴露出來,離危險的外界、離對方的心臟,實在太近了。

她無法承受驚詫或憐憫的眼光,無法承受真心對實意的直接衝撞。只好向後退開、找藉口躲回房間,只敢在夢中渴望裸裎相對、緊緊相擁。

 

最終,阿偉讓嘉艾明白:如果你胸前需要安全感、如果那是你想要的美麗,我有很多各種形狀的啊,還幫你縫了內衣,還可以教你穿。

在愛中,殘缺雖是憾恨,卻也讓彼此的心臟靠得更近。

敞開心胸,接受對方前來和自己在一起,讓對方的心房為自己遮風避雨。

病痛絕非禮物,但不圓滿的生命仍有幸相愛,住進彼此的房裡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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