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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二二年  陳家均(17歲)、王振文(17歲)

 

  皮膚表面的瘀青和指甲痕跡很快消失,可是事情不會只發生一次,還會發生,會一直發生。

  振文有時笑得很灑脫:不用去定義什麼,就這樣不也很好嗎。有時笑得很勉強:我們約好讓時間解決。有時笑不出來,不言不語。

  這種時候家均和莉琪就會各自去忙去練習,在振武團練結束之前,讓振文一個人待在社辦靜一靜。

 

  某個星期五晚上,振文打給家均:「有空嗎?」

  「幹麻?」

  「吃宵夜。」

  「好啊我餓了。去哪?」

  「你家。」

  「夏宇豪不在?」

  「在子軒學長那。」

  「難怪你沒找他。那你負責買過來。」

  「二十分鐘到。」

 

  振文才掛掉電話,振武就來電。

  「你在哪?」

  「去找宇豪。」

  「我問過了,他在學長宿舍。」

  「我沒騙你,出門真的是要找他,後來才發現他不在。你只放心他,我才這樣講。」

  「那現在?」

  「我去找家均。」

  「馬上回家。我去找你。」

  「我跟家均約好了,要討論集訓的事。」

  「最好是。我跟你去。沒去過還自己搭車,迷路怎麼辦。」

  「我已經快到了。拜託,你明天早上再過來。哥,求你了。」

  振文一到,家均就私訊振武:振文到了,不用擔心。

  兩人吃宵夜,閒聊,安睡。

  振文絕口不提振武,家均也不問,反正問了就覺得振武莫名其妙,說出來振文又不高興。

  不意外的隔天早上振武搭第一班公車來家均家樓下等,說聲謝謝,摟著振文離開。

  我不想懂。家均想。

 

  漸漸的振武願意在兄弟兩人的生活中,除了宇豪再多開放一個名額給家均。

  家均、振文、莉琪常常一起討論社務,有時也到友校拜訪或看球賽,晚了家均和振文會先送莉琪上公車,再一起去吃宵夜。

  振武團練結束後就會問振文人在哪,過來找他們。也有的時候,振文直接回家會比振武過來快,家均就送振文上公車,讓振武在公車站接他。

  振文發現自己很喜歡這段長短剛好的一人時光。

 

  偶爾獨處真的可以找到某種平衡呢。振文想。怪不得子軒學長說,他常需要獨處,建議振文也要這麼做,因為就學長觀察,振文有時煩躁不安,這不是誰的關心照顧可以解決,是需要一點自己的空間,好感覺不是每件事都被決定、被看著。

 

  家均也漸漸知道了振文的飲食偏好。

  鹽酥雞只吃無骨的雞米花,不吃雞軟骨;吃杏鮑菇,不吃香菇;吃魷魚圈,不吃魷魚腳。

  滷味或鹹水雞,吃豆製品,不吃魚漿製品;吃肉類,但不吃內臟;吃玉米筍,不吃花椰菜;吃滷雞蛋,不吃鵪鶉蛋;吃王子麵,不吃其他澱粉。

  家均真沒見過有人這麼挑食。

  「一大盤什麼都有,配色很好看欸。」

  「那你這次要不要都試試看?」

  「不要。」

  「明明就超好吃。」雞胗圓韌彈牙、花椰菜清脆入味、豬耳朵薄脆混合柔軟……家均一邊翻看漫畫,一邊時不時享用振文完全不懂的美味。

  「振武都只買我愛吃的。」

  「又不是只有你要吃。」

  「我不吃的都他負責吃掉啊。後來他乾脆只買我愛吃的。」

  「還不承認喜歡你。」家均用牙籤插起一塊海帶:「幹麻突然不講話?」

  「……我沒有想要他這樣,可是他好像覺得,去忍耐就是對我好,當然他是盡了全力對我好沒錯。」

  「你們規則真多,又不是排球。」

  「我覺得我們這樣超好的。」

  家均正要說「我覺得你們超自虐的」,沒想到振文接下來的話,講的並不是他和振武。

  「全部都買,剛好我不想吃的你真的愛吃,誰都不用忍耐,好輕鬆。」

  振文說著就拿牙籤插了一塊雞胗遞給家均,家均手上的漫畫正在翻頁,沒騰出手來,本能地轉頭一口咬掉,又看到振文正用同一根牙籤戳著一塊豆皮,但是豆皮扁扁的,一直插不起來。

  「不會用筷子?」

  「我懶。」

  家均放下漫畫,拿筷子夾起那塊豆皮,然後手突然停在空中。

  我在幹麻?

  我剛剛在幹麻?

  我現在是想幹麻?

  振文湊了過來,張嘴咬走那塊豆皮,豆皮擦到唇邊,振文舔了舔嘴唇,用手指把嘴唇外沾到的油擦掉。

  家均突然覺得自己什麼都吃不下了。

  是這樣嗎?原來是這樣嗎?

  振文嘴唇上的紅潤,牽動那抹紅潤露出的笑容,像被排球砸中胸口的衝擊,那些疼痛一次次聚攏和釋放的時刻……

  王振武到底哪裡有病?

  之前還感激振武,終於接受了隊經三人的友誼,接受家均家繼宇豪家成為振文放空的選項,可是現在,家均簡直憤恨,王振武你天大的膽子,怎麼敢放振文待在我家,你就不怕我喜歡他、我跟他……我對他怎樣嗎?啊對,你自己就他X該死的跟他怎樣了還不承認喜歡他,讓他一次一次來我家,跟我說,你們讓時間解決。

 

  振文回到家,被振武摟進懷裡。

  「餓嗎?」

  「不餓。」

  「怎麼了?」

  「有點累。」

  「趕快洗澡。」

  「好。」

  振文淋著熱水,在手上打肥皂。

  振武已經洗完澡了,真好聞。

  手上殘留滷味的味道,不好聞。

  不該用手去擦嘴唇邊的油,那味道要洗好幾次才洗得掉。

  平常都是振武用衛生紙幫我擦,他不在我就忘了拿衛生紙。

  不過家均買的那家滷味真的蠻好吃的。

  下次要叫他多買點豆皮。啊他本來就知道要多買吧。

  豆皮真的很難用牙籤插起來。

  用筷子又很麻煩,筷子就是要用來戳滷蛋啊。

  吃個滷味怎麼這麼忙啊。

  ……欸,我讓振武之外的人餵我吃東西?

  我跟家均說了什麼?

  「我覺得我們這樣超好的。」「誰都不用忍耐,好輕鬆。」

  好輕鬆,真好。

  振文淋著熱水,在手上打第二次肥皂。

 

  家均並不覺得自己有必要躲開振文或壓抑想望。

  子軒學長說過:情緒誰都有,但行為要有隊長的樣子,記得這個就好。

  來球隊見到振文就很高興,振文難過就很心疼,想到振武那樣對振文就很不爽,就這麼簡單。

  喜歡就是喜歡,沒有規則。

 

  可是振文沒辦法像家均這麼簡單。

  振文這次獨處得比較久,卻連一個勉強的笑容也恢復不了。

  他身上又出現痕跡了,鎖骨上有紫紅的瘀點。當他坐在地板上,背靠著長椅,家均清楚看見,後頸的抓痕一路爬進領口。

  家均必須在球場上待久一點,把自己累到躺在地上,以消耗掉自己想擁抱振文、親吻那些痕跡的衝動。

  振文不是球員,不習慣在球場或社辦直接換衣服或裸上身,這次連藥也不能幫他擦。

  只能在長椅上坐下來,遞給他一條摺好的毛巾。

  振文一摸,熱的。

  「敷在脖子上。」

  「你幫我放。」

  家均輕輕把熱毛巾環上振文的後頸,雙手把兩端往前披覆在振文的鎖骨上。

 

  和北江的友誼賽前一天。

  「欸,今天買上次那家滷味。」

  「今天你不能來我家。在社辦待晚一點,我幫你買晚餐。明天比賽完再來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賽前不能受到干擾。」

  振文簡直不敢相信:「我哪件事沒做好?我又沒有因為自己的事影響球隊!」

  「拜託。我可以陪你在社辦待到警衛來趕人,但是不要在我家。」

  「有什麼差?」

  「在我家,你,真的會影響我。」

  在你家……影響你……又來一個,不肯把話說清楚的。

  「……我干你屁事!」

  「話好好講啦!」家均暴怒。

  「你才好好講!」振文狠狠一推家均,往前一步站定,盯著家均,看他會作何反應。

  家均線條剛勁的手臂上,青筋浮動震顫。那雙手朝自己伸過來,鉗住自己的肩膀。

  家均強迫振文坐在長椅上,往後退一步,看著他的雙眼:「你的事就我的事。明天比完賽我會找王振武。然後我才有話跟你講。」

  振文愣住了,看著家均轉身走出社辦。

  從社辦看不見球場,但他覺得可以看見家均,一次又一次躍起,跳發得滿地都是咚咚滾動的排球。

  後頸突然像被揪住似的疼。

  可是抓痕早就消失了啊。

  所以今天家均才沒給他熱毛巾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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