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〇一九年冬――二〇二〇年冬

 

  振文參加完畢旅後,發現九年級就沒什麼活動了。校慶園遊會只有七八年級擺攤,九年級只有大隊接力和籃球賽比較令人期待。至於明年的國中畢業他也沒感覺,因為整個排球隊都會直升高中部。

  賀承恩隊長和子軒學長升上高一,團練暫時和國中部分開,去當高中部學長的小學弟。

 

  小小學姐倒是還常見到,老是在畫圖,也樂於和振文分享。部份內容令振文頗害羞。倒不是內容本身,男孩子腦內的劇場絕對比這更囂張,而是因為某個誘人的角色,看起來就是以家均為藍本。

  「我跟十七歲的他說過啦,」小小學姐笑著說:「他和賀承恩一本、和邱子軒一本,再和你一本。不要緊張沒有要畫你,賀承恩和邱子軒就畫不完了。」

 

  十七歲的家均,也就是說,這段歡樂的對話,發生在綁架案前。

  「學姐,家均那時候還有跟你說什麼嗎?」

  「關於你嗎?其實沒說多少。他是行動派。」

  「嗯……」

  「畢旅有什麼進展嗎?」

  「沒有。就玩得很開心。」

  「那就好。」

  「我遇到安南美術社的人,王語萱跟學姐小時候是學水彩的同學吧。」

  「對。」是一起跟吳亞耘老師學畫的同學。

  「所以,學姐,你認識吳亞耘,林虹茵,生我的人,我媽。」

  振文謹慎措辭,最後,用上了那個稱謂。

  「她在學校只教九年級和社團,所以我哥也不認識她,只有你認識。我哥一定不能接受我用這個稱呼,我自己倒是沒那麼難接受,但就是怪怪的,我根本不認識她欸。」

  「她確實生了你,也確實想殺你。而且是直到她想殺你你才認識她的。不知道怎麼稱呼也沒關係,稱呼也不代表感情,不必責怪自己。」

  「不只這樣。」

  「你困擾的點是?」

  「我不知道該不該希望她進入天國。」

  振文訝異自己會講出這句話,怎麼突然就從單戀煩惱講到這來了。果然面對女生更容易墜入內心底層嗎。

  「她做的事會下地獄,可是她最後放過我了,那我是不是應該要希望她不必去地獄,也能進天國。這種困擾聽起來很奇怪吼?」

 

  小小笑了笑,開始兜圈子,從遠遠的地方繞進來:

  「知道那是老師的時候,打擊真的很大,因為我很喜歡老師。當然這根本不能跟你比,你懂我意思。」

  振文點點頭。

  「我是要說,人有很多面向吧,我相信她是真心對學生好,如果你只是她的學生,就不會經歷到她那麼恐怖的一面。」

  「我本來也覺得她是很好的老師,很相信她啊。」

  「她在你很小的時候,認真愛過你,雖然失敗了。但那不會消失,也不必否認。她狠狠傷害你,差點弄死你,又把活下去的意志寄託在你身上,都是事實,事實這種東西,我們承認它存在就好了,它又沒規定我們要怎麼活。」

  「好像是這樣沒錯。」

  「我也很愧疚,你喝下的那杯飲料,是我親手拿給你的。」

  「不是學姐的錯,趕快忘掉啦!」

  「對,你看,你一定會這樣說,我卻還是愧疚,人就是這樣。如果我沒猜錯,你碰到安南的同學,也有人心裡愧疚吧?」

  「許雯婷。當初我媽叫她跟我說,警衛室有我的包裹。她說對不起,還說喜歡我。我也是說,不是她的錯,叫她忘掉。」

  「有時候愛和愧疚,會同時存在,或分不清楚,那真的很為難。」

  「我應該,慢慢的也可以放下吧。」

  「你可以恨她,也可以不恨她,可以想念她留在抽屜裡的美好,也可以厭惡地通通丟棄,都可以,不必覺得自己應該怎樣,不必強迫自己放下。」

  「不必嗎?我也不是討厭她,就是超怕她,也覺得很恨她,但是聽說,如果能放下,自己會比較舒服?」

  「害怕或憤怒這些情緒,來了就讓它來,再等它慢慢退掉就好。不用怕被打敗,都只是浪打上來,看起來兇猛而已,沙灘沒有受傷。」

  振文很難得覺得這麼玄這麼有文學感的話,完全說進他心底。

  靜了幾秒,他才又開口:「學姐你這麼會,以後要念心理系嗎?」

  「莉琪才念心理系。我要念日文。」

 

 

  二〇一九年結束、二〇二〇年起始的那個跨年,文武的爸媽王齊森和周亞馨不在國內,但在那之前,一家四口一起到賣場採買食材。

  振文興奮極了,跨年的晚上,志弘排球隊要來家裡,在透天厝的頂樓天台烤肉,這是第一次有一批人要來家裡玩,那群他認為可以稱為朋友的人,其中大部份都參與過綁架案的調查和營救過程。家均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,這沒關係,他以後會知道。

 

  振武原本就因為從小單親、母親忙於工作的關係擅長家事。振文則是隨便一碰就唉呀手髒了啊啊手燙了,被振武趕開,只能在旁邊出張嘴說:「這個宇豪應該很會。」

  「太好了。」勁揚鬆口氣說。

  勁揚由於國小當過童軍,烤肉技術非常好,和振武一起顧烤網。家均、俊喆、小甲在旁邊幫忙切和串食材以及聽勁揚的話翻面,子軒倩如洗菜,小小、賀承恩和大可裝盤和佈置。

  振武問道:「宇豪幾點來?」

  振文回答:「十一點多吧。他說沒人想排今天晚上的班。既然我們會到很晚,他就下班再過來。」

  勁揚聽了便默默把肉類、蔬菜、海鮮食材都留下一小部份,在大盤子上擺成可口的什錦狀,等宇豪來再烤。

 

  大口吃烤肉,大口喝飲料,飲料消耗得比食材快很多。

  賀承恩叫家均去再買幾瓶飲料回來,多買幾包冰塊,還有小小學姐喜歡綠茶。

  「為什麼不是勁揚去啊,他最小欸。」

  「他去你烤肉能吃嗎?」

  家均沒話說,帶著大購物袋出門。

 

  倩如伸手過來拿沒有竹籤串著的烤雞翅,又嬌嗔說會弄髒,連忙捲起遮蓋到手背的袖子,從食指上拔下戒指,放在桌上。

  原先沒人會特別注意的、整個戒指的結構都展現出來,手背那面的一端蛇頭及蛇尾盤著包圍手指,手心那面還隱藏了一端蛇頭。

  子軒嚇了一跳:「倩如,收起來。」

  「為什麼?我等下洗完手就要戴回去啊。」

  「快點。」子軒抓起戒指塞進倩如手中。

  但所有的人都已經看見了。這是大家第一次看到林虹茵設計的戒指實體。

 

  「原來實物長這樣啊。」振文第一個開口。

  振武快速掃了一眼現場,「家均人呢?」

  「去買大家的飲料了。」賀承恩說。

  「好,所以在場不知道的有倩如、大可、小甲。」振武當機立斷地說:「這個祕密不准出球隊,做得到嗎?」

  賀承恩說:「當然可以。」一手一個勒住大可和小甲。

  子軒推倩如,倩如說:「知道啦,我不會亂講啦。」

 

  於是振文說:「升八年級的暑假,我被綁架。設計這個戒指的,就是綁架我的人。」

  倩如尖叫,把戒指丟到桌上。「我只是覺得這長得很酷……」又打了子軒的手臂一下:「哥!你都沒講!」

  子軒咬牙說:「太恐怖不能講。」

  「幫我丟掉!我不要了!」倩如連碰也不想碰。

  「好。」邱子軒馬上抓起戒指。

  振文問:「你不要可以給我嗎?」

  滿座皆驚,瞪視振文。

  「振文!那種東西……」振武慌忙想阻止。

  「我沒辦法解釋,就是想要。」

  倩如點點頭,子軒把戒指交給振文,振文把戒指收進口袋。

  「我要自己跟家均講,誰都不准替我破梗。」振文帶點陰森的堅決目光,掃射全場每一張臉。

  每張臉上都出現嚴肅的表情,點點頭,志弘排球隊是說到做到的。至於理由,不要問,你會怕。

 

  家均帶著可樂、雪碧、給子軒的可爾必思、賀承恩指定小小想喝的綠茶回來時,並沒有感覺到氣氛的微妙差異。

  有一天振文會跟他說喜歡他。只有他自己還不知道。

 

  除了家均,還有兩個人也不知道,他們的生活,很快就會有翻天覆地的改變。

  子軒和宇豪,沒有提早相遇。

  倩如被父母要求在十二點前到家,因此,晚上十一點,倩如和哥哥子軒離開文武家,走到附近的公車站,從前門上了車;同時,剛下班的宇豪,抱著自己買的一袋零食,從這班公車的後門下了車,往文武家走去。

  他們必須等時機到了才能相見。

 

  「宇豪!」小小衝上去擁抱,把所有人嚇了一跳。

  小小和家人說好,會在球隊朋友家度過十二點慶賀跨年,再由賀承恩送回家。她特別高興能留晚些,因為好久沒見到一起為綁架案真相努力的隊友宇豪了。

  她朝賀承恩眨眨眼睛,「那天宇豪假裝我男朋友,就是你很帥可是沒攔到機車的那天。」

  「欸!那天我差點被撞死欸,那台機車離我這麼近欸這麼近!這什麼工作分配,不公平啦,我也要去坐在麥當勞裡假裝男朋友!」

  「啊好可憐哦!」小小笑道:「幫大家倒可樂,我就同情你。」

 

  「學長,隊長在講什麼?」家均疑惑地問大可。

  大可一手拿培根金針菇捲,一手忙著傳訊息和熱舞社學姐曖昧,沒空理家均。

  「在講你動作太慢宵夜就被我們吃光啦!」賀承恩把插在竹籤上整隻烤好的魷魚舉到家均面前說。

  「我怎麼沒有!欸勁揚!」

  「在烤了啦……」勁揚正把另一隻烤好的魷魚,遞給接手顧烤架的宇豪。俊喆和小甲忙著親自把烤好的食材夾進大盤中,以確保在大家下手拿光之前自己吃得到。

  「下次換俊喆去啦!」家均一邊唉唉叫一邊把手伸向大盤:「我要雞軟骨串。」然後追著把大盤抄走的賀承恩:「隊長,隊長!扛飲料很重欸!」

  「不要只會出張嘴。」振文說。

  「你好意思講人家。」宇豪嚼著魷魚說。

  振武噗哧一笑。

  「我有幫忙耶!」振文大聲抗議,一邊舉起手上的筊白筍,給大家看他正和振武一起把第二輪烤蔬菜包進錫箔紙。

  家均挑挑眉毛,故意把雞軟骨嚼得很大聲,一臉的不用我嗆、大家心知肚明。

  「宇豪你要喝可樂嗎?」小小拿著放滿紙杯的大托盤問道。

  「好啊,學姐幫我拿我沒有手。」

  賀承恩火速拿著那一大盤肉殺過來加入:「有人要吃豬梅花和骰子牛嗎?」

  小小把可樂放在宇豪面前,又依序把飲料分給大家,「不要全喝完喔,留一點,等下十二點再一起喝掉!」只有賀承恩和她自己手上沒有。

  賀承恩拿的盤子上的肉漸漸被夾空後,小小說:「可樂沒了,我們再去拿其他的上來吧?」

  「好啊。」

 

  於是賀承恩隨小小下樓,到文武家的廚房。賀承恩打開冰箱,拿出家均買回來冰著的大罐雪碧和綠茶,正想拿上樓。

  「等一下。」小小開口。

  「幹麻?」

  小小拿了兩個紙杯,把冰塊夾進杯中,倒雪碧遞給賀承恩,又幫自己倒了綠茶。賀承恩靜靜看著她做這些,不確定她想怎樣。

  「乾杯!」小小用自己的紙杯輕輕撞了賀承恩手中的紙杯,喝了一口說:「等我們升上高二,你一定會當隊長,要帶大家進四強賽喔!」

  「那有什麼問題。」賀承恩誇張地故作瀟灑狀。

  「所以今年你會很辛苦喔。」

  「還好啦,不就那樣。」

  「要練球,要帶隊,還要交女朋友。」

  賀承恩一愣。

  「這樣去麥當勞就不用假裝了。」小小說完,甜美一笑,拿著紙杯轉身,走出廚房,上樓。

 

  收到暗示的賀承恩,覺得小小走回頂樓的每一步,都像在自己心上輕盈踢踏著節奏。為了避免心跳聲被聽見,與她隔開半個樓層跟在後面,正好,透天厝的樓梯在樓層中段轉折,這樣就能不斷與小小高低錯落地擦身而過,瞥見她無法掩藏的笑意。啊,雪碧加上冰塊,冰得刺手,真好喝。

 

  跨年夜的十二點,寒冷的頂樓陽台,志弘排球隊一起倒數,然後在午夜時分大聲歡呼:「新年快樂!乾杯!」告別二〇一九年,迎來二〇二〇年。

  賀承恩一口喝盡那杯嘶嘶冒著氣泡的凍飲,聽著冰塊在紙杯底鏗鏘相撞,心裡計畫著接下來的寒假集訓該如何跟小小告白,放下杯子就攬過家均攻擊。

  「勁揚在那欸!」家均被勒得大呼小叫。

  「因為你欠打!」

  什麼都沒做,你家振文經理,就偷偷喜歡你,一心等著未來跟你告白,根本欠打!

 

  大家收拾下樓,擦桌、洗碗、收納剩菜又忙亂了一陣。賀承恩、小小及大可就先回家,宇豪也說算好媽媽夜班下班時間,回去慶祝跨年夜,留下過夜的是家均、俊喆、勁揚、小甲。

  振文振武誰都沒有回房間睡覺的意思,六個男孩在客廳一起打地鋪,除了沒有足夠的枕頭打枕頭杖之外,簡直跟畢業旅行住小木屋一樣好玩,還多了勁揚可以鬧。

 

  終於玩累了,在地鋪上昏沉睡去。

  朦朧之際,振文的心頭浮上,童軍露營那晚的清新與寧靜。

  城市裡,繁星都藏起來了。

  在眼前的家均剛剛閉上的眼睛裡,在自己每一次想念他的呼吸中。

 

 

  二〇二〇年始於珍貴的平凡。

  醞釀多年的情感,突然有了進展。

  二月初的寒假集訓,賀承恩抓著邱子軒一起,在地上排滿蠟燭,呈現愛心形狀。小小一走進來,看見一室黑暗中搖曳著溫柔的燭光,羞紅了臉笑開了花,她的王子向她走來,牽起她的手。

  三月中,志弘排球隊在高中排球聯賽,第一次晉級八強。

  六月底,部份同學考完會考後選擇去念其他中學。排球隊則全體直升。

  七月十日,振文滿十五歲。距離綁架案獲救那天,整整兩年。

  八月三十一日,暑假結束。振文和降讀一年的振武,就讀志弘中學高中部一年級。高二的賀承恩擔任高中部排球隊隊長。

 

  振武跑到教務處外面,那裡的櫃子放著給老師及副班長點名用的名條,他一個一個班查過,無論是從國中直升,還是高中才進來,這一屆,沒有任何女生叫做莉琪。

  怎麼會?

  難道,因為莉琪和家均介入二〇一八年的綁架案,使振文提早獲救、志弘排球隊提早集合,未來被改變,連遇都遇不到了嗎?

  除了名字,除了共同經歷綁架案,關於莉琪的一切都是未知,根本不知從何找起。

  你在哪裡?

  在未來嗎?

 

  振文特地為自己挑了一本尺寸略大於A5的記事本,他很高興不用再像國中一樣使用需家長簽名和班導批閱的聯絡簿。

  原本壓在書桌桌墊下、小小學姐畫的素描,他夾進記事本的末頁。

  厚厚的頁數疊加在,綁架案前抱住他的十七歲家均身上。

  振文數著日子,一頁頁記上當日作業、球隊社務、心情或隨筆畫。

  壓在畫上與心上那漫長等待的重量,以肉眼不可見的薄度削減,一頁頁翻向左側。

  明年此時,會再買一本新的。

  等新的那本也削減到,露出末頁的灰白身影時,他就能再度見到,僅僅在綁架案前三天見過的家均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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