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〇二一年

 

  上高中後,振文變得忙碌,跟著小小學姐一起打理球隊事務。

  球員則為了二〇二一年三月的高中排球聯賽,拼命加緊練習,希望延續上一屆的榮光,在晉級八強後,更進一步,打入四強。

 

  沒想到,許了更大的願望,離夢想這麼近的時候,卻傳來惡耗。

  為排球而生的子軒,雖然聽過家均請振武和小小轉達的話,「請學長一定要注意訓練的強度,不要硬忍受傷」,但求好心切的個性和強忍訓練的行為,最終還是操壞了自己的腿。在四強賽中受傷,痛失晉級機會,被流放到界外,永遠不能再上場。

  子軒以經理的身份回到隊上,從此在學弟面前沉下臉來,只有在賀承恩面前,才有舊時輕鬆玩鬧的一面。

  振文其實已經停藥,但還是習慣中午到社辦吃飯。

  子軒學長受傷後,他更因為擔心家均,而非來不可。

  他看見,家均瘋了似的跳發得滿地都是咚咚滾動的排球,收球時肩膀在顫抖――即使以為獨自一人,仍忍耐著不願放聲大哭,彷彿這個每天都來的神聖場地,有無數眼睛在看著他,質疑他的懦弱無能。

  振文急忙回到社辦,假裝一直待在巧拼上。

  家均進來,打開置物櫃,換完衣服後,雖不直視振文,但仍依照平日的習慣伸出手,把振文拉起來。

  「還好嗎?」振文問。

  「你無聊。」

  振文從家均沒好氣的迴避中,讀到清楚的訊息:別關心我,我受不了。

 

  無法痊癒的疤痕,摧毀全隊的希望,也帶走了家均的快樂與自信。

  振文想起剛轉學來的那次校慶,家均臉上毫不保留的笑意。

  在他全心全意追著學長走上排球之路時,在他爭取任何成績都想要向學長報告時,閃閃發光得彷彿攔腰披掛了大隊接力勝利的終點線彩帶。

  隔天,家均練完球走進社辦,振文坐在長椅上等他。

  等家均換完衣服,振文站起來,交給他一張折成A5大小的紙。

  「這給你。」

  「什麼?」

  這是一張A4對折起來的素描,不會被別人輕易看見內容。

  右半邊是子軒學長跳發的英姿,黑白線條捕捉了在空中擊球瞬間的俊美姿態;左半邊是家均,穿著和子軒同樣的七號球衣,做出同樣令人振奮的動作。對折後,兩個身影正好重疊。

  家均極力壓抑喉頭的震顫。

  「明年,為學長進前四強,之後就算學長畢業了,你也可以……」

  「沒辦法想那麼久以後的事!」家均終於把情緒吼了出來。

  振文知道他渾身的刺,都是不敢在學長面前流的眼淚,結痂、變形、生根,於是他忽略家均頑抗的話語,繼續說:「四強賽,冠亞賽,七號球員,會跟大家一起拿冠軍。」

  眼淚溢出家均的眼眶。

  他轉身再度打開置物櫃。

  櫃門屏障家均的脆弱,也隔絕了振文上前擁抱他的衝動。

  振文抽了張面紙遞給家均,看家均捏起那團紙別過頭去,掩蔽在櫃門後方,拿出記事本,把素描對折、夾進去,安放沒說出口的誓言。

 

  七號,是子軒學長,也該是家均的背號。

  排球,是七號球員的信仰。

  七號球員,是愛他的人的信仰。

  無論是愛人,還是愛排球,七號球員都是在實踐信仰的過程中,激發出自己的極限。

  有一天,七號球員會跟大家一起拿冠軍,就像他跟整個球隊一起救了我一樣。

  加油,我的隊長。

 

 

  過了幾天,團練結束後,賀承恩、邱子軒和何小小開會,重新安排子軒受傷後的人員配置及訓練菜單,本該跟其他人一起放學的家均,走進社辦。

  「隊長,學姐,學長,」家均深吸一口氣,說:「我有話要說。」

  賀承恩點點頭。

  「我想繼承學長的背號。」

  三個人毫無驚訝之色,只是靜靜看著他。

  「繼續說。」賀承恩說。

  「我知道我實力還差很多,但是我想跟學長一樣當主攻手。明年,帶七號進冠亞賽,拼冠軍。」

  「你打算怎麼進冠亞賽。」子軒的口氣,聽不出情緒。

  「我一定盡全力配得上學長的背號。」

  「盡全力而已嗎?」

  家均愣住,不懂自己哪裡說錯。

  「盡全力,方向錯,你就是在盡全力把自己毀掉。」

  「學長對不起……」學長就是太盡全力,才把腿操壞的,家均覺得自己真該死,說這什麼話專往學長痛處戳。

  「殺球有力,準度不足,情緒不穩容易衝動。」

  「是……」

  「我會安排七號的訓練內容,小小或振文會再跟你說。回去休息,明天開始。」

  「是學長我明白。」

 

  家均不知道自己算是被責備了還是鼓勵了,既然學長願意交付背號,想必對自己有信任和期待吧?學長是太心疼自己、怕自己毀了前程,才對自己嚴厲吧?想太多也沒用,不如趕快練習,必須完全依照學長指示、不能擅自改動。

 

  即使每天中午都在社辦遇見,家均也沒有告訴過振文那天的事。

  二〇二一年五月起,振文的紀錄中,球員號碼異動。

  振文知道自己不能參與,那是家均和學長之間的約定。

  問不出口、被排除在家均重要心事之外的悶,就跟五六月梅雨季老是濕答答的腳一樣煩。

  振文躲避球隊的低氣壓,去北江高中找宇豪。因為宇豪打工下班晚,累得上課睡覺,被罵又嗆老師,被罰勞動服務,所以振文等了他一會兒。

  就在這時,北江高中的圍牆邊有些騷動。有個女孩,被三個男生圍著,笑她有病、沒腦、傳學姐八卦、欠揍是嗎。她尖叫著胡亂推擋。

  那不是子軒學長的妹妹倩如嗎?

  「你們幹麻?」他想也沒想就出聲。

  「你誰?」

  「她哥球隊同學。不要煩她。」

  家均為了子軒學長那麼拼,我雖然做不了什麼,幫學長的妹妹也是應該的吧,反正宇豪快來了嘛,不怕。

  「關你屁事?」

  宇豪走出校門時,正好看見振文用力推一個男生,那男生氣呼呼地回推振文、拳頭就要砸過來,他自然是衝上前挺振文,連理由都不知道,就跟那三個人打了起來。

  「你還好嗎?」振文問倩如。

  倩如不知道自己好不好,只覺得眼前那不認識的、為她打架的男孩,帥得讓她移不開目光。

  「那些人應該不敢了,趕快回家啦。」

  「……好。」

  宇豪發洩完精力,遠遠喊振文:「走了啦,我餓了。」

  「掰囉。」振文對倩如笑笑,抄起宇豪扔在地上、裡面啥也沒裝的書包,跟上宇豪的腳步。兩人誰也沒注意,倩如楞楞站在那兒目送他們走遠。

  「你很猛欸,一打三。」

  「白目,怕壞人。」

  天啊這句話!振文心想,怎麼跟家均的話那麼像。

  「一個人敢找人麻煩才需要擔心,三個人一起才敢找人麻煩,弱爆。」宇豪很有經驗地說。

  「也是。」振文忍不住也用上家均的話:「活該啦,欺負我們球隊的人。」因為有宇豪,得以盡情讓自己屁孩的那一面展現出來,發洩完那股鬱悶之氣,振文感到精力充沛。

  「她你們排球隊的?」

  「我們隊上子軒學長的妹妹。」

  「那誰?」

  振文頓感無奈,你不是問過很多次了嗎,家均喜歡的人、你未來的男友啦!害我還要一直重複同樣的話:「打電話來說他妹有那個戒指的學長,剛剛那就他妹。」

  「喔對喔你說過,你們隊上的主攻手。」

  「現在不是了。所以家均很努力,想明年成為主攻手。」

  「聽說我以後也會是主攻手,很帥欸。」

  「好啦好啦很帥。要吃什麼?」

 

 

  二〇二一年九月,振文升上高二,因為重新分班的緣故,和振武不同班。

  高二是新的一學年,新的記事本裡,又是厚厚的頁數壓在家均身影的素描上,一天一頁,緩慢地翻向左側,接近未來。

  不是第一次打架的宇豪,在北江被記滿三大過,在上學期末的六月面臨退學危機,轉學進了志弘,和振文同班。

  參加完學校為轉學生辦的說明會後,宇豪覺得曾正帆主任老是拿「請你媽到學校來」威脅他,真的很煩,在校園裡跑給主任追,狠狠撞上子軒,笑著飛越圍欄,逃出束縛他的校園。子軒將在不遠的未來察覺到,自己的心已隨他越界。

  賀承恩不可置信地嚷嚷:「你有看到嗎?跳這麼高!」

  子軒說:「主任喊他名字,叫做……」

  「夏宇豪。」賀承恩咧開嘴笑了,根本不用打聽。

  振文振武在跨年夜邀請的好友夏宇豪,曾跟小小一起營救振文、被小小拿來激他一下的夏宇豪,整個球隊只有子軒還沒見過的夏宇豪,一個漂亮的動作就喚醒他兄弟鬥志的夏宇豪。

  球隊這下熱鬧了。

 

 

  宇豪第一次來球隊,家均就氣得想揍他。

  「你不要以為學長讓你入隊了不起耶!」

  ――根本不知道學長為了夢想付出過什麼,又失去了什麼!我,我們這些人,誰不想晉級四強,再拼個冠軍,都是知道自己有多沒用,在這裡拼命練習都不敢講什麼……你一個什麼都不會的菜鳥還愛練不練的!知不知道羞恥啊!

 

  宇豪蹺掉團練,子軒急於找他。在振文為子軒指出宇豪打工的夜店之後,沒有人明白,為什麼宇豪隔天態度突然變了,乖乖來到球場練習。

 

  振文在場邊工作,默默記下所有的已知及未知,團練後問明宇豪發生什麼事,回家關在自己房間裡,加入二〇一八年得知的訊息,在內心盤點琢磨。

 

  高一的球員中,除了勁揚是從國中部直升,還有幾個高中才考進志弘的學弟,比如和勁揚同班的子轍。有個女孩常待在看台上,團練結束就黏著子轍,跟在子轍和勁揚後面同進同出,大家以為子轍有女友,可是振文一看就知道不是,那兩個是閨蜜;這個學弟,就像家均崇拜子軒學長一樣,仰慕著家均,而那個學妹一定也仰慕著球隊什麼人,管他是隊長子軒俊喆勁揚還是自己,反正看起來不是家均,那就不甘自己的事。

  子軒學長竟然應了當年家均的警告,真的受傷且無法恢復!太慘了,明明提醒過卻還發生。而家均繼承學長的背號和當主攻手的願望,按照學長的指示不斷提昇自己的體能和技術。

  之前完全想不出宇豪要怎麼跟子軒認識、又怎麼變成志弘的主攻手,現在看來,幫倩如打架,引發了後面一連串事件:子軒到夜店時,竟然正好碰上宇豪被圍毆,顧不得身帶舊傷,幫宇豪擋了攻擊……子軒和宇豪,正一步步朝交往的未來走去。

 

  那個未來實現,家均就會失戀。

  子軒和宇豪現在應該還沒互相喜歡,我卻希望他們有進展,家均明明喜歡子軒,我卻希望他失戀,他失戀了我才有機會。

  我這樣想是不是很賤?

 

  碰過自己手掌和手腕、令人顫慄的體溫與觸感,近乎全裸的漂亮軀體……疑慮絲絲悶燒,火苗越竄越大,慾望燒灼身心,越是罪惡禁忌,越是難以撲滅。

  都是男的,這種時候,我想著家均,家均想著……該死!

  噴出瞬間的釋放,澆熄欲念後,只剩下虛空和哀傷。

  振文側躺著,眼前浮現畢旅那晚,近在眼前、踢開了枕頭伸手過來的家均。指尖碰到的是自己的手臂,卻在睡夢中喃喃喊著學長。

  為什麼,為什麼不喜歡我?為什麼不能擁抱我,像二〇一八年那樣,像小小學姐的素描那樣。可不可以,不管我怎麼逃開,別留我一個人在黑暗裡。

 

 

  振文每天都見到家均,振武從來沒有見過莉琪。

 

  就在振武開始懷疑,是否她永遠不會出現,關於她的回憶難道只是幻覺時,莉琪輕巧地現身。

  一個沒什麼特別的日子,擔任副班長的振武,聽廣播到學務處前集合,學務主任有事宣佈。

  一個比記憶中的莉琪年輕瘦小的身影,就這樣抱著教具從他眼前飄過去。

 

  他吃驚得差點大喊她名字。極力忍著腳步跟過去的衝動,轉頭看她要走去哪裡,直到被主任喊了才回神,忙著記下宣達事項。

  原來是轉學生嗎?

  天啊主任話怎麼這麼多,快,快啊……

  一解散他就急忙往她消失的方向追,當然早已不見蹤影。

  快上課了,現在查來不及,還好下一節就是中午用餐時間。

  一打鐘,振武顧不得吃飯,直接跑向教務處,查看每班名條最下方,轉學生的號碼總在最後。

  找到了,是理組的班級。看她昨天抱著數學教具,是數學小老師嗎?

  他趁莉琪班上室外課、離開教室時,跑去教室外確認課表。

  剛好,她星期二的數學課,是在打掃時間前一節。身為副班長的振武,會在打掃時間把全日點名表繳交到學務處。這表示,只要自己在那一天,和平常一樣盡快完成打掃、去交點名表,就可能會在林蔭大道碰到她,也許她正要去歸還教具或搬作業去教師辦公室。

 

  振武非常激動。

  十四歲時覺得,如果能有姊姊依靠,希望就是莉琪。

  想到她,感謝、信任、溫暖等詞彙湧上心頭。

  多虧了她在二〇一八做的一切,我不再六神無主了。

  現在,又多了幾分好奇。

  二〇二六年二十一歲的大學生莉琪,現在跟振文年紀一樣,是十六歲的高中生,還小我一歲。

  她在高中遇到我之後的幾年,我付出過什麼,值得她為我做那麼多嗎?她到底是怎麼煉成那樣的堅強、聰慧與溫柔?

 

 

  簡直像是挑準時間,沒有早,沒有晚,振武才剛到操場邊等待,莉琪就抱著全班的數學習作出現了。

  振武保持距離,讓莉琪走在自己斜前方十步左右,只能看見一小部份側臉。

  此後,不會每個星期二都遇到莉琪,因為不是每堂數學課後,都需要歸還教具或繳交作業。

  不是跟蹤,而是本來就要前往同一個方向。

  自己做點努力,其他交給偶遇。

  這讓他覺得自在又愉快。

 

  有一次,勁揚路過,叫住振武,並馬上發現了斜前方的女孩,就是曾經一起討論過線索、合作挽救振文生命的莉琪。

  振武橫勁揚一眼,搖搖頭。勁揚心下了然,只安靜地一起走。

  等莉琪消失在視線中,振武才說:

  「貿然去搭訕怕嚇到她,會害她誤會我對她有意思。何況我也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。」

 

  直到,變化莫測的天氣作亂,豪雨前的大風,掃落了莉琪手上疊得高高的幾份講義,她手忙腳亂地蹲低去撿,卻追不上不斷打旋飛跑的幾頁。

  振武這才第一次走上前去幫她。

  男孩和女孩,在每天上學的校園,在班級幹部和小老師常常經過的林蔭大道,平凡地相遇了。

  那之後,振武維持原本作息,但經過林蔭大道時,不再特別等待。

  因為一旦見到莉琪就必須打招呼,而且不能再沒禮貌地走在斜後方了,她會發現的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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