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〇二二年秋冬

 

  高三上學期,振文等待家均的日子,每天都平凡無波。上學,上課,社辦鍛鍊,回教室吃飯,上課,放學,到球隊,回家鍛鍊及準備學測。

 

  置物櫃的門成天開開關關,上面又留著從前學長的幹話筆跡,看起來更加古老。振文依照平日的習慣,每週兩次拿起抹布擦拭櫃子表面,擦到家均的置物櫃,動作慢下來,輕輕拂過,因為櫃門的背面,就貼著他畫的家均攔網素描。

  小小學姐上了大學,到別地方去畫她的故事,社辦還留著一排她出的本。莉琪放學後才會過來,中午仍是振文一人專屬的空間。

 

  明年,我們也要從這裡畢業。

  這是拯救了我和哥哥的球隊,這裡是收納了我的社辦,每天都在這裡等家均練完球進來……

  畢業的時候,會很不習慣吧?

  希望那時候能牽家均的手。

  希望家均會喜歡這樣的我。

 

  綁架案過去四年又四個月。

  等待的波折心情,一如錯亂的四季。有時陰風悽慘、冬雨陣陣,但當陽光露臉時,秋陽的金光閃舞,隨風飄來細碎落葉,溫暖的黃綠色欲迷人眼,帶來春天的錯覺,唯有欒樹的花朵淡黃漸濃,化為粉橙,再逐漸深棕。

  這天與任何一個上學日沒什麼不同,中午用餐時間,家均照常在球場,振文獨自在社辦。

 

  家均的記憶無預警來襲。

 

  ……我不能在這裡等他醒來……就算他記得,我也只是他在被綁架前三天認識的人而已……你是他哥,最了解他,他想不想知道,該告訴他多少,都由你決定……只要對他復原有幫助,不必顧慮他記不記得我、怎麼記得我……

 

  才剛親吻過振文的額頭,才剛與振武和莉琪擁抱,才剛強迫自己離開病房,身體感受到的已不是醫院的冷氣,而是秋冬的涼意,練習中停下的那股突然侵體的涼意……

 

  排球落在地上,咚咚敲擊地面的聲音,漸漸變快變小,滾到牆邊,停下。

 

  遠得像上輩子的八天前,曾經下定決心,由我記得你的恐懼,交換你一生安寧,以為此後,只能在夢裡見到你。我沒有保護好你,讓你在那漫長的五天,經歷了命懸一線的身心重創,你現在好嗎?

 

  我排球隊的啦!要找找我啦,沒種!……這種藥有沒有問題啊?不要吃了吧?……四強賽,冠亞賽,七號球員會跟大家一起拿冠軍……宇豪我兄弟,不要針對他!……你選啊,有他沒我!輸了你負責!……被綁架以後,我才知道,她是我媽……我沒騙你,我腦袋真的跟別人不太一樣……我喜歡的人……要很久以後才能見面……

 

  偶爾需要扶一把的踉蹌腳步,童軍露營領獎的緊張面容,小木屋裡翻跟斗和枕頭仗,跨年烤肉時的笨手笨腳,記事本裡的七號球衣素描,趴在地上努力撐起的身影,集訓時隔壁地鋪的窸窣聲響,半夜浴室裡記錄板上畫的攔網,換上場跑向界內時背後的加油聲音,天台上撥開左額頭髮露出的疤痕,突然安靜的社辦一閃而逝的紅暈和溫暖有力的手心……

 

  家均分不清自己奔跑在空間還是時間之中、現實還是記憶之中。

 

  這麼多年,我信賴你,依靠你,排球和子軒學長是我的信仰,以至於從來沒注意到,我有多在乎你,以至於被你幾句話氣得發瘋,以至於逃跑似的離開社辦回球場練習,忽略幾乎就要擦槍走火的、令我再也無法專注的氣息……

  我竟然,罵你是腦袋有問題還是有病……是我,是我眼睛瞎了或是我瘋了……你還好嗎?那次我耍幼稚害你被罰你有沒有怎樣?

 

  家均差點撞上社辦半掩的門,用力推開闖了進去。

 

  振文正在做伏地挺身,被推開門板撞擊牆面的聲響和人影嚇得跌趴在地。完全沒預期家均會提早出現,他一點也不想自己鍛鍊的狼狽模樣被看見,趕緊爬起來,坐到巧拼上,極力壓抑喘息。

 

  家均走到置物櫃前,乓一聲打開――櫃門內部,貼著振文畫的攔網素描。

  是真的。

  所以,剛剛感知的全部記憶,都是真的。

 

  隊長和經理,在他們長大的球隊,在每天中午都見面的社辦,平凡地重逢了。

 

  原本十三歲的男孩,瘦小而溫暖的軀體,倔強而美好的靈魂,已經十七歲近成年,氣色溫潤,微有汗意,澄澈的雙眼因為驚訝而瞪大。

 

  再也無法克制、無法試探了。

  家均趕到振文身邊,把還愣著的振文從巧拼上拉起。

  從國中八年級就開始這麼做過無數次。

  今天猛烈許多,拉得振文直接撞上自己的胸膛,無暇仔細看雙眼裡的疑惑與期待,迫不及待地撞上紅潤的雙唇,力道重得狠狠壓彎他,靠著緊緊摟住才沒攔腰折斷,靠著雙腿穩住兩人的重心才沒摔倒。

  憂傷,愧悔,喜悅,心疼,睫毛輕撫,鼻翼擦撞,臉頰磨蹭,唇舌交纏。

  啊,分開那天的正午豔陽和熱氣,振文回頭朝自己微微一笑,遺落了劇情又保存了感動的永恆夢境。

  是美夢,因為有你。

  是惡夢,因為你被綁架,你差點死,你必須吃藥,你承受暈眩,你被人欺侮,你被我怒罵,你受了體罰,你因我傷心……

  是美夢,這次你沒有和振武以殘廢的心靈互相捆綁糾纏,沒有被他的創傷與扭曲、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愛,和我對你衝動直接的喜歡,逼到劃傷自己以逃離世界……你活著,好好站在我眼前,而且比記憶中要結實,肌肉線條摸起來非常漂亮,原來都趁中午偷練嗎?不再是那個做伏地挺身會中途停下、會累趴在地的振文……

 

 

  振文無法理解也無法動彈,一切來得太突然了,家均突然衝進來,打開置物櫃,走來拉起他,就這麼吻了他。

  夢境?幻覺?狂想?

  痛……別抓這麼緊,左手臂的傷口痛……

  所以是真的,家均,二〇一八年的家均!

 

  趁著家均驚訝懷中人身形改變而稍微放鬆的空隙,振文掙脫碰痛他的臂膀。

  稍稍拉開距離,才終於看見,家均眼裡有些非常強烈,強烈到超過振文想像的東西。

 

  沒有見過的家均。

  不,見過的,在二〇一八年見過,在夢裡見過,在無數幻想裡見過。

  綁架案當天中午,離開體育館回頭看時,看不懂的表情,現在懂了,懂得家均恨不得用眼神把自己永遠釘在當下的意識裡,像燃燒的星火墜入眼中,燒得熱淚沸滾。

  家均,哥哥和宇豪都說真的很喜歡我的家均,從二〇一八年蟬鳴聒噪的盛夏,返回二〇二二年落葉飛花的秋冬,在大汗消融中拾起遺落的記憶,向我走來。

 

  可是,不是,可是我不是你愛上的振文,我是七月十號獲救的振文,不但記得被綁架的所有過程,還清楚自己遺傳了母親的瘋狂,身上還有自殘的痕跡……

 

  家均發現振文抗拒,但不像是討厭被他碰觸。

  「啊,碰到傷口了嗎?」家均關切地問。

  「什麼啊,沒有,什麼傷口。」

  「很痛嗎?我看看。」家均說著就想去翻開振文左手臂的短袖。記憶中的振文,在他面前很放鬆。但眼前的振文一聽卻更加逃避。家均越想抱他,他越用力掙脫。

  「不要怕,你本來更嚴重。」

  「是嗎?」

  「放鬆讓我擦藥就好。」

  家均雖無意卻狠狠刺中了振文的隱痛,振文幾乎要歇斯底里:「你喜歡的那個振文都能放鬆讓你擦藥嗎?你喜歡他,不喜歡我,我不是他,我沒辦法,你看了只會討厭我……」

  「是我,我也知道是你。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!你怎麼知道你喜歡的是我還是平行時空的他,你又沒有真的認識我!你四年前就走了!」

  「振文……」家均直接忽略振文奮力推他的雙手,試著把人抱住。

  「我哥說,如果你阻止了,我就見不到你了,也不記得你了……」振文崩潰痛哭:「你為什麼拋下我……為什麼要計畫讓我的人生裡沒有你,為什麼不等我醒來就離開,害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回來什麼時候回來的過四年……」

  「對不起!……對不起、對不起……」家均也哭了,死命把振文摟進懷裡。

  兩人像生命吊在對方身上似的緊緊攀住彼此,禁閉許久的思念宣湧而出。

 

  漸漸不那麼喘後,家均附著振文耳邊說:「我認識你,我記得你,記得這四年所有的事。」

  「騙我。」

  「真的,習慣你在了,也想要你在。」

  「是嗎……」

  「是,只是太崇拜學長,才沒承認,我早就喜歡你了。」

  振文在家均懷裡縮了一下:「如果我,不是你看到的樣子,你還喜歡我嗎?」

  「無論你是什麼樣子,我都喜歡你,一直喜歡你。」

  家均的右手手指輕輕插入振文左額髮際,摸到那道傷疤。動作十分溫柔,振文卻瑟瑟發抖:「……你又不知道我事實上是什麼樣子。」

  「不知道就聽你說啊,聽完就知道了。」

  「你好單純。」振文脫口而出。啊,八年級的時候也這麼說過。

  家均嘴角牽了一下:「我是啊。還好這次我搞得清楚狀況,沒問你吃藥怎麼病更重。」

  「你真的記得!」振文微微提高音量驚訝道。

  家均輕撫振文罩著短袖的左手臂:「也知道你傷口的位置。你放心,我記得你很害怕,記得你努力克服害怕來愛我。無論怎樣我都喜歡你,你相信我。」

  「……好,我相信你。」

  家均看見振文含著眼淚但真心笑了。

  振文主動吻了上來。

  兩人的臉上分不出是誰的眼淚,一片溼潤,暖熱微鹹。

 

 

  午休的鐘聲很久以前就響過,誰也不想回教室,反正志弘中學高中部管得不嚴,叫副班長睜一眼閉一眼吧。

  「考你,記不記得我吃什麼不吃什麼。」

  「奶茶不加珍波椰,雞排去骨要切不加蒜片,不吃內臟、貢丸、魚板、香菇、花椰菜……」

  「我生日絕對不吃蛋糕。」

  「你生日都碰到團練吧,上次是勁揚幫你買的雞排。」

  「以後你負責買,不准再推給勁揚。」

  「好。」

  「我還是最愛莉琪當初買的那家。」

  「我也是。」

  「你二〇一八年在看台搭訕我超白痴,還好有她,不然我一定不理你。」

  「她答應我,二〇二六年她一回來就找我。」

  「我一起去。」

  「當然啊。」

  「不過你白痴也不只搭訕我這件事。」

  「呃……我提醒過你哥,我很幼稚,不好相處。」

  「我哥說你打我會後悔你還不聽,學長講話你才聽。」

  「記性不要這麼好啦!」

  振文趁著家均完全處於下風,繼續搶佔上風,主動黏過去壁咚家均:「還當著我的面,喜歡學長那麼多年。」

  「啊啊……」

  「很故意喔,明知道是宇豪的男友,二〇一八年都沒事先跟他打聲招呼。宇豪說,管你是不是隊長他要嗆爆你,你打不過他還那麼秋,自己去跪主機板。」

  「是他打不過我好不好。我是覺得他們應該自己遇到,萬一先破梗他們沒戀愛怎麼辦!」

  振文輕輕啄一下家均的唇:「合理,原諒你。給你看個東西。」

  「好。」

  「好還擋在這,我要開置物櫃,你去坐著。」

  「啊好。」家均火速往旁邊閃離到巧拼上。

 

  振文拿出自己的記事本,抽出素描,坐到家均旁邊。

  「小小學姐畫了一張圖。我一直收在記事本裡,想說等你回來就給你看。」

  家均回想起小小腐女魂燃燒、被他吼過來幫忙壓制振文的時刻。「這畫太厲害了!」他感到不可思議地喃喃說道。

  消除當下的手忙腳亂,只銘記兩人心中最美好的對方,十七歲高大的家均放低身子,從背後緊緊抱住十三歲瘦小抽噎的振文。

  「你那時候是無論如何都想阻止我跑出去吧。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住院的時候,我哥只說你想我但沒辦法來,之後再去找你。我出院隔天,小小學姐和宇豪勁揚來看我,我問他們你和莉琪為什麼沒來,我哥才講實話。學姐就畫了這個給我。」

  「收了這麼久啊。」

  「一開始看到就哭,後來不哭了,就等。」

  家均把振文側摟過來靠到自己肩膀上,去摸他的眼睛,他的臉,他沒有傷疤的頸子,他胸口的線條。

  「我打你踢你,你很痛吧。」振文用中指輕輕撫摸家均的脛骨。

  家均輕輕吐氣:「不要亂摸……」

  「你在我不知道的二〇二二年,偷偷喜歡我很久哦。」振文的聲音,悄悄揉進一絲煽惑的甜味。

  「沒有偷偷,我都有跟你講。」

  「對二〇一八年的我來說,就是偷偷喜歡我不跟我講。」

  「那要怎樣才算講?」

  家均直接把振文撲在巧拼上,壓上去想吻他。

  「小小學姐!」振文一喊,家均嚇得彈開。

  振文吃吃笑了起來。

  「欸你!」

  「學姐說她跟十七歲的你說過,你跟隊長和子軒學長和我各一本,是嗎?」

  「我才沒答應這種事!」

  「反正她一定會為了取材問你啦,明天晚上她就會跟學長一起回來哦,你加油啊。」

  「你真的是……欠……」

  「下課鐘要響了嘛。禮拜六去你家?」

 

 

 

越界均文同人:記憶遺落的盛夏36夜思  請點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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