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〇二二年冬
「為了考上同一所大學,我們決定以後都要跟你一起念書。」
「反正我們有記得還沒成年啦!其他的你不要問!」
振文除了這兩句翻來覆去的說,就不肯多交代星期六的事了。
振武觀察振文和家均誰都沒有心情不好,也沒有過於興奮浮躁,對於共同的目標穩定前進,於是決定不再庸人自擾。
何況這天他實在沒心思管他們,因為隊長家均和經理振文留在校內,副隊長振武和經理莉琪要一起去安南,看安南和仁和的友誼賽。
他從來沒和莉琪獨處過,綁架案的時候不算。
完全不一樣。那時候莉琪是姊姊,是除了媽媽之外能依靠的人,現在,莉琪是女生,字面意義、任何意義、青少年男孩的意義。
振武不像振文和家均,冬天還喝冷飲不去冰,老是在找點心吃,尤其這幾天寒流來襲,冬天突然降臨,他想吃熱的正餐,於是,紀錄完友誼賽後,看看時間才八點半,就和莉琪兩個人去吃安南附近的平價小火鍋。
「我很不會煮飯,爸媽忙的時候,我和振文都外食。」
「我也是,大概都肉買一買菜切一切丟進火鍋,或是把所有東西炒一炒加水煮成稀飯而已。」
「很好吃。」振武想著綁架案時的事,脫口而出。
「啊?你也喜歡這樣吃嗎?」
「嗯,喜歡。」
「真的很方便對吧,尤其是天氣冷或感冒的時候。」
「對啊。你急著回家嗎?」
「沒啊,我媽今晚在醫院值小夜班,我不趕時間。」
「吃太飽,走一下?」
「好啊。」
兩人圍好圍巾,走出店外,向校園走去。
「我很久沒回來,好多店都換了。」
「你國中念這裡啊?」
「念到升九年級才轉去志弘,降讀跟我弟同班。」
「你們感情真的很好耶,可是為什麼要轉學啊?」
「為了換環境,振文,曾經被綁架。」
「啊!」莉琪驚呼:「那,他,跟你,你們還好嗎?」
「還好。家均那時候就有參與,球隊其他人也幫很多忙。振文是跟救了他的人在一起。」
「好好喔。」
「我也這麼覺得。老實說,經過那件事,我根本沒辦法想像我弟喜歡別人。」
莉琪笑著說:「還好振文剛好喜歡家均,不然你這弟控一定看誰都覺得危險。」
「我有檢討啦!」振武笑著辯解。
「看不出來!」
「好啦我承認,好險振文喜歡家均。」
「看吧,弟控。」
「我弟的男朋友至少要跟我對他一樣好,這要求不過份吧?」
「嗯,應該啊,而且我覺得很浪漫。」
「啊?」
「要是我喜歡的人發生危險,能做什麼我也都會去做。」
一句話捲起回憶,振武順著內心的衝動便問:「你要陪我去看看當時交付贖金的地點嗎?」
「交付贖金?在這?你?」
「對。」
「在哪?」
還在安南國中就讀時,放學回家只需要出校門右轉到公車站,是因為綁架案,振武才第一次在滯悶的盛夏,走上校門左邊的人行道。
今天是第二次走這段路,寒冬凜冽,莉琪跟在身旁。
九點半,晚自習的九年級學生及接送的家長散得差不多了,只剩下零星幾人經過他們身邊。
再往前,過了轉角,就是沒有路燈的小徑。但因為校園內保全尚未下班,有光線透出,所以沒那麼暗,不需要摸著牆壁前進,隱約可以看見腳下,提防被零碎的回收物絆到。
「就是這裡,側門。」振武抬起頭,眺望當初裝著贖金的背包飛過側門的拋物線。
「那時候,也是這個時間嗎?」
「比較晚,十一點。」
「你一個人?」
「家均和宇豪跟在我後面,留在校門附近,爸爸和警方在那邊的透天三樓監看。」
「所以你一個人……」
振武看不清楚莉琪臉上的表情,但心疼的語氣他聽得分明。
「綁匪有沒有把你怎樣?」
「只要求把贖金丟進學校。他們人不在這,振文也不在,什麼事都沒發生。」
「後來呢?」
「我離開這裡,搭公車,我媽接我,跟爸爸會合。說是拿了贖金會公佈振文的消息,但根本沒有,他們其實從一開始就……就沒有要放他回來。」
「天啊……」
「所以我只放心振文跟球隊,跟家均在一起。」
「嗯,辛苦你了。」
「還好,有大家。」
「我以前都不知道,謝謝你跟我說這麼重要的事。。」
「我才要謝謝你,聽我說。」
「我很樂意,以後你都可以告訴我。」
「好。」
沒有任何聲響預警,世界陡然暗了下來。
「啊……」莉琪輕輕抽了口氣。
「你還好嗎?」振武的聲音隨著看不見的熱霧飄散到冷空氣中。
「熄燈?這麼快就十點了嗎?」眼睛還在努力適應黑暗,莉琪本能伸出右手去扶牆壁,以左手平衡自己,懸在空中的左手,被振武抓到了,兩人都吃了一驚。
「小心。」振武抓著她的手扶她站穩,才緩緩放開。
僅有附近民宅漏出的極微光線,但振武覺得自己一定看見了,莉琪羞澀的微笑,永遠把真實心意掩藏於其下。
「可以嗎?等一下,我走你前面。」
振武繞到莉琪前方,兩人都以右手摸著牆壁,慢慢走到小徑和人行道的交界。
再往前,穿過樹蔭,就進入路燈的範圍。
後方的莉琪,伸出左手,往前輕輕抓住振武的右手。
振武一回頭,對上莉琪的視線。
「感覺像命中注定。」莉琪說:「家均為了救振文才出現。我因為你才加入球隊,我喜歡你。」
是因為你。我喜歡你。莉琪,二〇一八年的莉琪說過:「家均來這裡,是為了振文,我,是因為你。」
太安靜了,只有風的聲音,地上積了一層落葉,原本被踩得沙沙作響,這時也靜默無語。
在夜色樹影間閃動的細碎昏黃中,振武看見,仿若當年,在他眼前思念著他的雙眼,眼波流轉著漆黑裡所有的光,所有的溫柔。
融化的心神,陷落時空的罅隙。
一下子無法確信,自我究竟身處何時何境。
在寒風中待得太久,莉琪的手變得冰冷。
振武把她的手反握在自己手裡,想把運動員的熱度傳遞一些給她,感覺她輕輕顫了一下。
下一秒,她被他摟進懷裡,冰冷的耳朵與面頰緊貼著他的圍巾。她嬌小的身形,是二〇一八年的記憶化為實體。
二〇一八年的記憶裡,振武從來沒有擁抱過莉琪。
是莉琪,在看著振文流血時,把他摟在懷裡;是莉琪,在振文病床前,流淚抱住他告別。在交付贖金那個可怕的夜晚,莉琪和小小學姐徹夜盯著安南後門,直到隔天早上,聽說出現目擊者,他打給她請她過來,想依靠她的聰明和堅強。
原來,在重新回到這個地點,回想起最孤單的一刻時,是這麼希望她在。
原來,是這麼後悔,不曾回應她的擁抱;是這麼遺憾,因年紀太小錯過了理解。
如果是你就好了,如果不必放開你就好了。
可是不是你。
她不在這裡。
她在後門,和這裡隔著隔著重重的圍牆與校舍。
她在二〇二六年,和這裡隔著尚未恢復的記憶,隔著被延宕重逢的時光,隔著她做好讓我不認識她不記得她的準備,隔著平行時空裡我不曉得的對她的傷害。
這裡只有我一個人。
太安靜了,只有心跳的聲音。
莉琪輕輕掙出手臂,摟住振武的後頸。
髮際感覺到溫度,那是振武緩緩開口的白霧。
她以為自己將要聽見「我也喜歡你」,卻沒想到,在極大的幸福與溫暖中,是這句話與寒風一起掠過耳際:「對不起……」
「不要那樣說。你不用現在給我答案,我可以等你想清楚。」
「不……不是你。」
莉琪的聲音失去了嬌俏:「原來你有喜歡的人了。」……那你為什麼,還抱著我?
「不是你想的那樣。」
「她不能回應你,是嗎?」
「是……」
「我像她嗎?我能代替她嗎?」
「像。不是,不像,不要這樣說自己……」
「可以再讓我抱一下嗎?」
振武沒有回答,卻也沒有放手。
沒辦法告訴眼前的人,他有多想念她。
她長得和你一模一樣,有同樣甜美的笑容,同樣體貼的個性,以同樣聰慧的雙眼,直視同樣難解的人心,捱過同樣寂寞的年華,撫慰同樣孤單的彼此。
可是她二〇二六年才會出現,你二〇二六年才會擁有她的記憶。
我不該接近你,不該幫你撿講義,不該幫你搬教具,不該跟你攀談,不該帶你入隊,我不該因為,你跟她有這麼多共同點,就把你當成她。
莉琪感受到振武全身散發著她不理解的憂傷,溫柔地問:「你為什麼這麼難過?」
「對不起,我最不想傷害的,除了家人就是你。」
「你沒有對不起我,只是沒有喜歡我而已。」
「請你,忘記我……」
「我拒絕。」
「你?」振武愣得稍稍鬆開手臂。
「一人拒絕一次,很公平吧。」莉琪輕輕離開振武的懷抱,恢復了平日的微笑:「還是隊友。學測和聯賽加油。」
回到家時,振文一臉期待地迎上來,但振武的臉色明顯十分疲憊,走進房間,放下書包,往床上一坐,動都不想動。
振文不敢相信:「哥你拒絕她?你知道自己在幹麻嗎?真的有想清楚嗎?」
「有。」
「才怪。」
「二〇二六年的她,不是現在的她。」
「有什麼差?都是她啊。」
「是嗎?那你這幾年擔心家均擔心辛酸的?」
一句話說得振文啞口無言。
「我終於懂,為什麼你會懷疑家均回來會不會喜歡你,正確來說,是不知道他喜歡的是哪個振文,對吧?」
振文點點頭。
「無論哪個家均哪個你,都互相喜歡,但我確定,我想念的是二〇一八年認識的莉琪。」
「可是她二〇二六年才會回來耶!」
「不然呢?假裝喜歡現在的她嗎?把人家當替代品,是你你能接受嗎?」
「……不能。」
「我跟她說,請她忘記我。」振武咬咬嘴唇,用力呼吸。
「幹麻這麼壓抑啦。」
「她都沒哭。她拒絕忘記我,說是,一人拒絕一次,很公平,說還是隊友,學測和聯賽加油。」
「聽起來沒有要放棄你欸。」
「快畢業了,等她上大學,生活有別的重心,也許,會喜歡別人,跟別人交往。我不知道,她恢復記憶的時候,那些平行世界的事,跟現實人生互相矛盾的話,她會怎麼決定。」
「這什麼想法啦!你知不知道她為什麼不哭?」
「知道,就跟她二〇一八年不哭一樣。」
振武哽咽:「她想讓我覺得沒關係,我在難過,她就不管、她就忘記她自己也難過。你知道她在醫院跟我說什麼嗎?」
「什麼?」振文連忙追問。
「『我們就在這裡分開了。力勤,我真的希望,你能幸福。謝謝你。』」
這是振武第一次講起這件事。
這和綁架案無關,沒有出現在核對案情的對話中,也沒有別人在場聽見。
振文第一次像個大人一樣,摟住眼淚潰堤的哥哥。
「我為什麼,沒有像她抱我一樣也去抱她,為什麼沒有跟她說,我也……」振武咬了咬嘴唇:「平行時空裡,我拋棄過她,她來二〇一八年幫我找你,我又拋棄她一次,讓她一個人,孤零零的回二〇二六年。」
振文的聲音穩重而堅定:「因為你是我哥,一切以我優先,顧不了別的,這不是你的錯。」
綁架中我的安危最優先,落幕後我的復原最優先,單戀家均時我的心情最優先,直到我們說開了、放下了愧疚,約好了、記住了過往,直到我等到家均、獲得幸福,哥哥才終於放下重擔,才終於有餘力去好好思考其他事,才明白被強烈情感反噬的力道。哥,這次,換我安慰你。
「你跟她一樣,都很努力,讓別人幸福。」
「她說……我快樂,你才會快樂,才會平安,這是我當哥哥的責任……我有做到吧?」
「有,你有。我很平安也很快樂。」
「好……」
「你跟她沒問題的啦。她有什麼心情都會跟我講,她恢復記憶前,你不方便走太近,我陪她。」
「謝謝。」
哥,漫長的等待,真的很難熬,我會陪你等到她出現,就像你陪我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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