眠鵠

每個主要角色都有自己的地雷，一被戳到，輕則切割或隱瞞感受，重則悲痛或勃然大怒。

子軒是舊傷；賀承恩是，子軒的舊傷；宇豪是，被誤解且傷及母親；勁揚是夥伴內鬨；俊喆是人情壓力；振文是法定血親身份；振武是對綁架過往的愧疚。

家均，是「無法靠努力改變的事」，包括子軒舊傷、身高、輸球、被藐視。

子軒沒受傷，一切沒問題，子軒受傷了，所有問題一次暴露。

身高能長到哪裡，只能期盼，無法靠努力建立起確切的因果關係。這原本沒什麼，因為子軒也是以努力克服天賦不特別突出的球員。家均看著賀承恩和子軒學長的背影，自己也把努力視為成材的最重要因素，顯然他的進步深受肯定，不然《越界》第一集他就不會是子軒想示範給宇豪看時第一個喊的學弟。

然而，努力太過，毀了球員的前途，子軒學長永遠不能上場，這個重要戰力的損失，對這兩屆的影響是致命的。這屆不能晉級，下一屆，下下屆，也許學弟們能有好表現，但是永遠都不可能跟子軒學長並肩作戰、一起贏球了。

家均既然被學長如此看重，對自我的要求和期許當然嚴格，對於輸掉比賽也特別的悲憤和自責。

在這種時候，任何人，以任何方式，去提任何「拼命努力卻永遠不能改變的事實」，都會嚴重刺激家均。

偏偏有一個他無法改變的因素，就長在他身上，那就是身高。

身高本就至關重要，靠球技彌補身高本就辛苦，如果旁人還去嘲諷身高，家均會很氣自己因為無法控制的原因而被藐視，這會點燃火信，順著所有跟「努力型球員受傷」有關的惡劣感受，一路燒過去：努力會操壞自己的腿、努力的結果還是輸了、努力也治不好腿傷、努力是沒有用的、我們這些人都是沒有用的……這會讓他所有以努力堆積的防衛或自信，一下子崩塌。外表看起來，是如此輕易受到挑釁、直接暴怒，就像一開始，宇豪看起來如此躁動一樣。

以家均第一次見到宇豪的言行為例，就能看懂家均思路。

家均原本是冷冷在一邊看著，當宇豪想把球拍落，子軒伸手去攔，家均急得喊：「學長！」接著宇豪等人繼續對話，家均還回過頭跟勁揚講話，直到宇豪說：「珍惜一顆球，全場十二個人像白痴一樣跑來跑去！」家均大怒：「你講什麼屁話！馬的……」勁揚從後方抱住家均，還喊俊喆學長快來幫忙，場面升級。

也就是說，宇豪對子軒學長不敬，家均先是擔憂學長的心情，還沒開始生氣。讓家均直接冒火的，是宇豪將所有人想贏球的努力，徹底否定為「全場十二個人像白痴一樣跑來跑去」。

這句話直接挑起敵我意識，一句就讓家均認定，宇豪在邊界之外，非我族類，不只不認同還侮辱我們這個團隊的目標。如果這時候，沒有一個學弟跳出來發火，整個團隊默默接受旁人這樣講，其實也是很奇怪的事。

能引爆家均情緒的，是對團隊的否認。而能制止家均的，是提醒他團隊的存在。子軒的喝止最有效，但不限於子軒。

子軒對家均說：「夠了！」家均馬上安靜。此時背對鏡頭的小小，應該是給了家均嚴厲的眼神，家均帶著無辜懊惱的神情，眼神游移了一下，對小小服軟的點頭，但是後來又不滿的看了一眼宇豪。

接著是宇豪表示，把球打過網「連豬都會」。子軒回應：「是連豬都會，但豬不懂規則。」這次家均沒說什麼，而是一直站在網子那等待。子軒發球，球出手時，喊了家均。學弟們配合學長的動作，俊喆托球，家均扣球，為宇豪示範球隊默契。

也就是說，要制止家均爆發的情緒，同輩隊友沒什麼用，但是學長姊只需要兩個字或一個眼神就足夠，接下來只要直接要求家均做好隊員份內之事，家均的情緒會退得無影無蹤。

這場戲的收尾，是子軒說：「還不走嗎？豬。」宇豪氣得揪住子軒衣領，家均怕學長被打，這才又衝過來，被振文攔住，小小喊家均退開，振文還挑釁對家均說：「不能打啦。」

從劇中家均的第一場戲，就能初步了解他痛苦的核心，不是對學長的仰慕被無視，而是團隊與個人信念被否認，背後「子軒舊傷、身高、輸球、被藐視」這個心裡脈絡，將在之後的戲份更加突顯。

宇豪第二次被賀承恩拖來球隊時，家均和俊喆正在對練，子軒在巡視，家均除了分神跟子軒打招呼，子軒在他旁邊走動時他還看了不只一次，賀承恩進來宣佈時，子軒和家均一起回頭，家均臉上還帶著笑容呢，一聽到賀承恩說宇豪加入，臉色改變，手指著鏡頭外的人（應該是勁揚）似在表示：你為什麼鼓掌？再鼓掌試試看啊。

宇豪說不練，賀承恩又叫子軒帶他去社辦換運動服，那時家均正跟旁邊的人示意，不明白宇豪為何不知好歹。子軒把賀承恩拉到一旁，小小跟著。

宇豪嘟囊了一句「誰要啊」，家均就開嗆了。

家均：「欸，你不要以為教練讓你入隊了不起欸！連球都不會發的傢伙跩什麼啊？」

宇豪：「關你屁事啊，短腿，你又會打架了？」

家均：「誰不會打架啊，來啊！」

從這段對話可看出，家均對人的評價，是從是否具備排球技能出發的，什麼都不會而被教練和學長恩准入隊，竟然不思加緊練習，太過分了。宇豪根本是被強迫來的，正在不爽，家均主動找碴，哪有什麼好客氣的，直接戳家均的雷點：排球不值得練、想贏球的信念沒價值；身高無法靠努力改變、靠球技彌補。兩個情緒運作方式很像、出發點卻完全相反的人，就快要打起來。

賀承恩向宇豪提出「發三球接一球就不用練」的交換條件，家均主動說：「學長我來，你死定了。」但宇豪挑了子軒。這裡家均跟俊喆有個幸災樂禍的表情。接著是家均最小粉絲的一幕，放低身子只差沒有把球跪呈給子軒，然後又對著宇豪，在脖子那裡擺出必殺的動作。大家都沒想到，宇豪第二球就碰到了，刺激得子軒非贏不可，跳發後，賀承恩衝過去扶，小小也跑過去，家均喊了學長，但沒敢上前。

這時候家均絕對在經歷嚴重的世界觀崩裂——怎麼可能？光靠天賦，就能趕上努力許久的我們的體能和反應速度？什麼都不會，就能刺激得學長跳躍發球、舊傷暴露？

家均啟動了心裡防衛，對於不曾努力、天賦就足以應付的這件事，予以否認，說宇豪是塞到的，對宇豪加以貶低，用宇豪不想練作為罪狀，這樣宇豪就算入社了也不是自己人，拒絕去理解，這世界上有人對排球沒興趣、卻被逼來做這件事會有多生氣。

於是接下來，宇豪即使開始認真練習，價值觀崩裂還沒找到解決方法的家均，仍拒絕接納宇豪為隊友，帶頭亂餵球、欺負宇豪。

這是家均最討人厭的時候。明明是家均先欺負宇豪，宇豪生氣質問是不是故意的，家均竟然比宇豪還激動、還委屈、還想打架。

不過出現這麼討人厭的行為，內在動機還是延續前面的脈絡的，那就是他覺得這個菜鳥沒有資格來這裡，來了又不會在短時間內有所長進，根本就是拖累所有人的練習進度，最好知難而退。還有，家均完全不曉得子軒和宇豪在夜店的事，他所看到的，是他尊敬的子軒學長和賀承恩隊長，被一個屁孩三番兩次的言語不敬，家均自以為在幫學長、幫全隊出氣，既然宇豪劣跡頗多，那對他過份也是剛剛好。

這種彆扭的心理、幼稚的行為，幸而沒真的變成對宇豪的長期霸凌，賀承恩和邱子軒介入處理成功。

其他還有幾次練習時間，家均心情不好，但並非情緒失控，比如子軒對宇豪眼睛是否受傷的關心，看得家均驚掉了球，但被賀承恩提醒就恢復專心；比如家均嗆宇豪憑什麼拿學長的球，宇豪反擊，叫他「短腿」並把球舉高，家均氣得罵了聲「靠」拍落球，引起學長們注意。於是學長鼓勵家均說出心聲。

家均情緒穩定下來後，並不會真的做什麼惡劣舉動去陰害別人。前面表現幼稚，還跟俊喆勁揚說想弄走宇豪，但他就只有公開說明，他擔心花時間訓練菜鳥會害球賽輸掉，就這樣而已，說完就不再重複。一旦學長決定，隊上就是需要新人，他就閉嘴。

家均的思路，始終遵循一貫的價值觀：憑什麼學長要求，要對一個有天賦卻態度不好的人，花這麼多時間呢？這不是會妨礙整體的程度、害我們輸掉嗎？可是學長已經決定了，學長判斷這樣才有機會贏，長期來看能提昇全隊的程度，那好吧。

言行幼稚是因球隊，學著穩重也因球隊，排擠宇豪是因想贏，勉強接受也因想贏。

這之後，家均先是聽聞振武待過不錯的安南排球隊，而信心和友善度大增，又在集訓時想跟宇豪良性競爭，看宇豪不會A快還想扮演學長指導他，後來發現宇豪是故意裝不會的，也沒有因為不爽宇豪而再起衝突。他內心已經把宇豪納入邊界之內。

敵我意識再次啟動，火星順著導火線蔓延再次炸裂燃燒，是志弘對仁和練習賽了。

一開始他被賀承恩和子軒學長賦予重任，第一場打得很順，得意忘形：「仁和的鐵壁也還好嘛，輕輕鬆鬆就贏啦。」自信心滿出來的時候，毫無防備的突然被狠狠踩到心理界線——被仁和雙胞胎示意身材矮小，氣得家均舉起拳頭。

第一次看的時候，我其實對這段劇情很不滿，覺得為了讓宇豪上場，就安排家均再次發火，有點太過刻意了吧，家均個性是比較衝動，但是他明明成長了啊，為什麼這麼容易又想打架？

不過在看了很多次《越界》後，我就理解了。

狠狠刺激家均的，關於身高的話，痛點在於這是「無法靠努力改變的事」。

從仁和雙胞胎和賀承恩、邱子軒的對話，可以看出，之前交手過，是勁敵。他們都知道子軒受傷，看到這次子軒沒換比賽服裝，心裡就知道傷沒好，用疑問句說出來，除了刺激志弘之外還能是什麼理由呢。這下志弘一開始氣勢就比仁和弱了。雙胞胎刺激完子軒，下一個就去刺激跟子軒一樣背號七號的球員。

禍不單行，兩個七號球員，子軒苦苦克服舊傷的心裡陰影、用另一種方式貢獻球隊；家均拼命拋開「努力無效」的可怕念頭，亟需證明自己的價值。

雙胞胎真的很知道怎麼攻心為上。身高這個點，雙胞胎也拿來測試宇豪，宇豪被攻擊得一臉莫名其妙，除了他剛剛才被子軒加強了心裡防禦力，還因為，他是天賦型球員，也沒親眼見過球隊的輝煌隨子軒腿傷隕落。然而家均，跟子軒一樣是努力型球員，身高不是靠努力鍛鍊就一定能增長，這種人身攻擊，針對家均的心魔，一擊而中。

教練說換人，家均超錯愕。小小倒是又用彩虹筆指著家均，就像最開始宇豪來的那天，指著他不准打架一樣。宇豪一上場就拍落仁和的發球，場上球員們超開心，家均站在旁邊真的很悶。

後來仁和雙胞胎開始認真打球，志弘馬上不敵，家均站在經理群的後方觀賽，一臉憂心。他沒有特別在意宇豪，而是關心全隊表現。那表情，再也沒有被換下場的不甘。後來宇豪受傷，家均被教練喊到就連忙舉起手走進場內，那肢體動作，是跟隊友一起嚴肅地備戰，再也沒有因再次上場而來的什麼個人情緒了。

回學校後，中中教練質問大家「還想輸嗎？」吼大家去練習新的訓練菜單。家均沒有多嘴，第一個跑了出去。

他是配角，輸掉練習賽後的反應，無法拍成畫面、進入觀眾的視線。但順著劇情走過一遍，我認為，家均是懂得反省的人。

我很喜歡尼布爾祈禱文：願上帝賜我平靜，接受我無法改變的事；願上帝賜我勇氣，改變我能改變的事；願上帝賜我智慧，能夠分辨兩者的差異。

這根本是七號球員最需要的祈禱文啊。

《越界》八集過後，從心魔中解脫的，不只是跟宇豪講述新夢想的子軒，還有跟他同樣背號七號、跟他一樣是努力型球員的家均。

兩個七號球員，必定在明瞭自己的心魔後，從不斷鞭笞自己的內心，到學習分辨激勵和傷害自我的不同，然後對自己能改變的事寄予厚望，在別人對自己的厚望移轉之後，改從自己的內心，生出勇氣來給自己。

我無法不聯想到，七這個數字，是世界被創造完成後，停下休息的日子。

七號球員，在悶著頭不斷努力之餘，也該暫時停下腳步，看看自己的進步，看看自己的不足，寬容內心的弱點，回想自己的價值。

痛定思痛後，改以比較溫和、更有效果的辦法，在實踐中重新建立自我。

無論發生什麼，一定都能從七這個數字，重新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