住在何小小家第三個晚上了。入睡後家均有點不想睜開眼,反正又是沒有振文的二〇二二年。
等等,這是什麼氣味?鮮血與消毒水?
雙眼倏地打開,眼前出現了振武。
「辛苦了,去長椅躺著休息一下吧。」
振文就在那裡,雙眼緊閉,臉上毫無血色,頸子被他自己劃破了。
這怎麼可能?事情出了什麼差錯?昨天和今天有什麼不同?事情到二〇一八年七月五日白天都還很順利不是嗎?為什麼他回來二〇二二年會重新站在振文的病床前?難道二〇一八年七月六日振文還是會被綁架嗎?
二〇一八年七月六日星期五 綁架案當天
陳家均(17歲,來自二〇二二年)、楊莉琪(21歲,來自二〇二六年)
何小小(14歲)、張力勤(14歲)、王振文(13歲)
家均從床上彈坐起來時,莉琪正在大喊:「家均快起來!怎麼會這樣!」
「我們做錯什麼嗎?少做什麼嗎?」
「你們好吵。」小小睡眼惺忪地說。
莉琪問:「學姐,你等一下也要去安南,看安南和志弘的友誼賽吧?」
「對啊。」
「一起走。有友誼賽,校外人士可以換證提早進校園。我們馬上去安南,其他的公車上講。」
「你們兩個講了半天,我發現,唯一不一樣的,就是王振武昨天下午去找音樂老師,確認年底公演的伴奏內容。」小小做出結論。
「這跟綁架案有什麼關聯?」家均急得咬牙。
「完全想不出來!」莉琪也很焦慮。
「我們叫振文不要出門!」
「陳家均你冷靜點!」莉琪放大了音量:「我們第一天就推翻這個做法了記得嗎?必須看見是誰綁架振文,逮到才行。」
「可不可以先報警?」
「誰會相信?」何小小說。
「今天無論如何跟在振文後面就對了!」家均的拳頭握緊了公車的桿子。
振文跟美術老師請假,興奮地和家均、莉琪一起坐在看台上,看安南和志弘的友誼賽。
原來隊長和子軒學長從小默契就這麼好。家均心想。學長,好久沒看你打球了,你還是國中生,跳發就令人印象深刻呢。
不過這不是沉溺於志弘排球子軒時代美好榮光的時候,那都過去了,現在,我企圖改變的,是振文的未來。學長,你說我必須比振文堅強,做他需要、我也能做的,我現在正在努力做到!
但家均和莉琪最擔心的事,還是發生了。
賽後,振文和振武在體育館的走廊上大吵一架。兩人緊張地站在旁邊,誰都插不進去。
「你幹麻答應音樂老師幫忙伴奏!」
「什麼答不答應,老師說的事情就要做啊!你不是六月就知道嗎?」
「誰知道你們排下禮拜練習!」
「要配合大家的時間啊。」
「連我生日那天你都要練習!然後你今天還不帶我去!」
「兩碼事。我不是已經跟你說,友誼賽完我要跟他們吃飯和開會嗎?你不是隊員我怎麼帶你去?」
「那我生日怎麼辦?」
「就說晚上會幫你慶生,白天自己安排啦!你可不可以偶爾獨立一點,不要什麼都要我幫你負責。」
「我不要當你的經理了。你不是我哥。」
「……收回你的話。」
「不要。」
「王振文,道歉。」
「你沒把我當家人。」
「講什麼東西啊!你不是我弟我管你幹麻!」
「怕你媽罵你啊。」
「我怕你被爸爸打!」
「我爸打我關你屁事。」
「聽不懂人話你……我要過去了,不能讓大家等。不准跑出校園。」
「不要。」
「那先搭車回家。」
「不要。」
「到底想怎樣!」
「不要去。」
「不可能!」
「我不想跟你講話了。」
「有種以後都不要講。再見。」
振武走出幾步遠,振文突然大喊:「哥!張力勤!」
振武僵了一下,但終究沒有回頭。
「力勤,張力勤……」莉琪趕緊追上去。
這邊家均忙著打撈振文,振文氣喘吁吁,眼圈鼻頭紅紅地狂踢牆壁。
「力勤,振文知道你今天不可能帶他去,他是在氣他生日你沒空,從頭到尾只有這件事,後面的話都不要當真。」
「他又沒說白天也要空下來!什麼叫我不是他哥我沒把他當家人!」振武氣得發抖:「他那個態度……上次跟爸爸頂嘴到被罰跪,站都站不起來了還不肯認錯,要不是我和媽媽攔著,爸爸不知道會打他打多兇……明明那麼怕痛,膝蓋都破了,回房間才掉眼淚……」振武邊走邊大力吸氣,以免自己哭出來。
「沒事,沒事。」莉琪跟著振武的腳步,「你給我一句話就好,讓我帶去給振文,然後你就好好跟他們去吃飯。」振武,雖然我努力阻止,但是萬一,萬一振文真的被綁架了,你會永遠後悔說過最後那句話,讓我幫你多少修正一點回來。
振武終於不那麼喘了。「好吧……跟他說,我買好生日禮物,叫他不要生氣了。還有,快點回家,不要等我,我今天可能會比較晚。」
「好。」
「好了好了,牆壁都髒了,欸你會踢到腳……」
振文不踢牆就往外跑。
「幹什麼去哪裡……」家均手腳並用撈住振文。該死的何小小到哪去了,她不是只是去跟賀承恩和邱子軒說個話嗎?
「他不理我!他丟下我!」振文聲音尖利嘶啞而內容含糊不清,被緊緊抓著仍使勁掙扎搥打――小小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,家均和振文幾乎扭在一起,她興奮得快窒息了,好想立刻畫下來!
家均大吼:「快點過來!」一邊繼續把振文揪得死緊,放低身子穩住重心,「你冷靜,他沒丟下你,」
「他有!」振文大喊著往家均的脛骨一踢,家均痛得差點放手,「振文……」
小小連忙上前一起壓制,振文不敢踢女生,才勉強收斂,被家均從背後抱住了,站著繼續抽噎。
「剛剛遇到認識的人,和振文一起上美術課的。我沒想到振文早上上課的老師就是我小時候學水彩的老師,所以又聊了一下。」
「難怪那麼久。」家均咕噥。
「老師人真的很好,說飲料有多買,我們一人一杯,只有振文的不加珍波椰。喔對了振文,老師說畫都裱褙完了,你記得吃完飯要回去把自己的畫連同畫架搬到優良作業展示區。」
振文不回應。
家均說:「等下陪你去。」
莉琪帶著午餐和振武的話,回到看台上。
「莉琪你沒看到,剛剛好刺激,家均和振文他們兩個……呃!」何小小被振文陰森投來的一瞥嚇得撮了口氣閉嘴。
「你很吵。」振文一句話讓家均和莉琪差點噎到,現在的振文可能是全世界唯一能鎮住小小的人。
「呃,好,我要去上美術課了,晚上我家見哦。振文記得,畫要搬哦。」
又只剩下他們三個了。
振文不想吃也不說話,聽了莉琪轉達振武的交代後,才終於開口:「我還不想原諒他。」
家均忍不住說:「你剛剛講話超欠揍,你哥其實人不錯。」
「不關你的事。」振文悶悶地說。
「口渴了吧。」莉琪把小小拿來的飲料遞過去。
振文沒有抗拒,看來剛剛鬧得激烈,現在需要水分和糖份了。
莉琪默默移動位置,刻意坐得稍遠些,既不離開他們,又為家均保留一點獨處的感覺。
家均看著才十三歲的振文還在賭氣的樣子。
脛骨好痛。身上應該有些地方被你搥到瘀青吧。倔強起來真不是普通難搞。你就發洩精力沒關係,只要你待在我眼前就好。等一下不管你去哪,我都會陪你,直到今天過完,我確定你平安。
天啊,還沒分開,我已經開始想你了。
「你幹麻?」振文突然發問。
「蛤?」家均嚇了一跳。
「幹麻那樣看我?」
「呃……我只是在恍神。」糟糕,我的眼神嚇到振文了吧。
振文突然站起來往外走。家均連忙跟上去,莉琪也站起來但沒有移動,只是看著他們。
「你幹嘛跟著我?」
「你幹嘛生氣啊?」
「我哥跟我生氣,我幹嘛不能跟你生氣?」
「……好。」
「我現在覺得你很煩,我哥是不是一樣?覺得我很煩?」
「你哥從來沒有覺得你很煩,你是他弟。」家均蹲下高大的身子,比十三歲的振文矮一些,抬頭懇切地看著他:「你對他很重要,排球也是,他覺得你當他的經理很完美,你說不要,他很難過。」
「好吧。」家均看得出來振文並沒有被說服,但似乎比較平靜。
「你慢慢考慮要不要原諒他。他現在在忙,我在這邊,可以嗎?」
「可以。」
「吃午餐?」
「不要。」
「那要?」
「小小說老師說要搬畫。我哥說老師說的要做。」
「我幫你。」
「我哥平常也會幫我搬。今天我自己搬。」
「我陪你。」
「不要。這樣我不就跟我哥說的一樣很不獨立。我要偶爾獨立一點。」
家均一時想不到話可以反駁,只好跟在後面,莉琪也遠遠跟上來。
「不要跟。我要學習獨立。」
「不要挑今天學。」
「為什麼?」
因為你會被綁架!家均內心吶喊。
「……你一個人不安全。」
振文狠狠翻了個白眼:「在學校耶。」
家均不動,就只是看著振文。
十三歲的振文,沒辦法理解家均深不可測的表情。但穩固的倔強,崩落了一小角。
「我十分鐘回來。」
「在這等你吃午餐。」
「好。」
振文走出體育館,走進正午的豔陽和熱氣中。
感受到背後的視線,振文回頭,看到家均站在那裡目送自己,莉琪慢慢走到他身邊。
家均雖然有點煩,但是對我還不錯啦。
振文想著,輕輕勾了一下嘴角。
家均情不自禁報以微笑。
有那麼一瞬間,忘了自己在哪裡,振文臉上浮動的白光、自己脛骨的疼痛與心上的憂傷,都只是暑假睡到自然醒之前、消融在渾身大汗與聒噪蟬鳴中的,遺落了劇情又保存了感動的永恆夢境。
今天晚上睡著後,我會一覺醒來,置身於我選擇的夢境。
不是美夢,因為沒有你。
不是惡夢,因為看不到你,就表示你在某個地方平安快樂地活著。
你左額的瀏海下,不會藏著永久疤痕;你和振武或許有愛情,或許沒有,但你們不會以殘廢的心靈互相捆綁糾纏;你不會被他的創傷與扭曲、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愛,和我對你衝動直接的喜歡,逼到劃傷自己以逃離世界。
這是我為你許的願。
願望成真,這場不是美夢也不是惡夢的夢境,將固定下來,無盡延長成現實世界,延長成永遠失去你的人生。
不能後悔,我也不會後悔。
只要想著,你好好的,不記得我也不會傷心,想著這就是你需要、而我能為你做到的事,我就能鼓起勇氣,面對沒有你的每一天。
我想我準備好了。
三分鐘。
振文沒動、變得常溫的午餐。
五分鐘。
振文喝到剩底層,冰塊正融化而顏色淺淺的飲料。
七分鐘。
家均與莉琪衝出體育館。家均跑向正門,莉琪跑向後門。
家均問正門警衛:「剛剛有看到誰出校門嗎?」
「學生這麼多哪記得名字。不過,剛剛有人來領包裹,然後就出去了。」警衛翻看紀錄,名字是王振文。
「什麼包裹?」
「我哪知道。」
「他往哪個方向走?」
警衛伸手指出方向。那是振文公車回家的方向,可是振文沒有上公車,用走的,警衛只看見這麼多。
莉琪上氣不接下氣跑來:「後門是關的,學生沒辦法從那出去!」
「你去學務處請他們聯絡排球隊,我去找人!」
家均奔出校門。
學務處聯絡排球教練,載著振武從家中往學校的路線沿路找人,半途中和從學校那邊找回來的家均相遇,誰也沒有找到人,打手機也轉語音信箱。
振文不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