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〇一八年七月八日星期日 綁架案第三天
陳家均(17歲,來自二〇二二年)、楊莉琪(21歲,來自二〇二六年)
何小小(14歲)、張力勤(14歲)、夏宇豪(13歲)
今天晚上的唐綺陽直播中會有交付贖金的相關訊息。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意思。
何小小已經畫好一張宇豪覺得可能相似的網咖男人臉孔,並標注所開的車款是NISSAN TIDA,大量影印後,叫宇豪到打工處附近發送,也叫志弘的賀承恩及邱子軒、安南的同學王語萱跟振文美術課同學許雯婷等,盡量散播訊息。自己則繼續和家均、莉琪一起研究振文念綁匪訊息的影片。
地毯和椅子扶手上的花紋看不出來是哪牌家具。
畫面掉到地毯上時,視角變得極為低矮,可以看到疑似沙發的底部,猜測為客廳,但無法完全確定。
畫面翻倒時有掠過窗戶,窗簾後透出光線,明顯右邊光線較強,推測那是太陽直射的方位,表示這戶有開西南向的窗戶。大膽假設客廳朝西南。
影片在傍晚近天黑時從網咖傳給振武,拍攝時又有那樣角度的日光,那麼王振文被囚禁的地點,應該距離網咖不遠,車程一小時的範圍內。
畫面被扶起來重新立好時,有一瞬間拍到天花板上的自動灑水裝置,表示樓層應該在十一樓以上,是電梯大廈。
王振文大哭大叫沒有立刻被制止,顯然不擔心鄰居察覺異狀,那或許是新建案或很少人購買的蚊子屋,說不定好幾層樓就只有這一戶有人在。
男性的兩隻手看不出所以然。女性握著針筒的手,食指上戴著戒指。將畫面放大,依稀可看出,戒指不是普通的環形,而是如兩端伸出的小蛇包圍手指。小小盡可能照著放大模糊的截圖,畫出點東西來。
雖然不具調查專業,也不清楚警方進度,但誰都沒閒著,盡可能提供訊息交由警方據此調查學校師長。
到了晚上八點半,王齊森與周亞馨與警方在客廳守著畫面,振武、莉琪、家均、小小、宇豪集中到振武房間,電腦與手機都開好,等著九點的唐綺陽直播餐桌。
直播開始。他們一起認真觀看七月九日到七月十五日的星座運勢週報:「金星會在七月十日星期二早上十點進入處女座,金星是帶來幸運、人際關係與價值感的好星,所以也會使我們開始進入欣賞處女座的狀態,所以處女座的同學,會感到連日來的奔忙或辛苦終於有了代價。此外它也會增進大眾衛生健康的意識,我們特別喜歡清爽乾淨的設計,抑或是衛生用品或清潔環境的提案,都會得到大家的喜歡跟讚揚。工作態度方面,越謹慎越仔細的人也會越獲得好評……」
十分鐘後,宇豪按耐不住地問:「木星順行、水星逆行、金星位移,裡面到底哪裡有綁架案訊息?」
「快看!」莉琪指著螢幕大叫:「振文的留言飄過去了!」
「什麼什麼……」大家手忙腳亂。
「我往前翻剛剛那個……」莉琪正說著,「啊又有!」小小大叫起來。
振武的視線未曾離開螢幕:「我負責念,鈔,19。」
宇豪嘟噥:「什麼意思……」
「不要吵記下來!勤,27,振武我們輪流念。宇豪你字不會寫就寫注音。」家均專注盯著螢幕說。
「贖,82。」
「文,91。」
「南,44。」
於是接下來的三十分鐘,振武和家均盯著螢幕,小小和宇豪紀錄,莉琪排列整理成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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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已收到安南背包照片,裡面應該有不連號舊鈔兩百萬元,請張力勤在七月八號星期日晚上十一點,到達安南國中側門外,把背包拋過側門丟進校園,就離開,不准報警,不准有人協助,否則交易取消,拿到贖金後會公佈和王振文有關的訊息給張力勤。」
莉琪念出這段整理完畢的文字給大家聽,說:「我們再核對一次。」
「找不到了……」振武和家均同時開口。他們不斷重複刷畫面,發現以王振文帳號發的留言,已經全部刪除。
王齊森與周亞馨面色凝重地走進房間,大家都站起來。
「力勤。」周亞馨試圖放柔聲音卻掩飾不了緊張:「綁匪隱藏了IP位址,他們找不到發送點,找不到振文。」
王齊森走到振武面前:「這次拜託你了。」
「十一點,到安南側門。」振武乖巧而鎮定地說。
王齊森看著振武似乎要說什麼,終究沒有說。
周亞馨上前擁抱兒子,振武有那麼一瞬間的鬆懈,卻又很快武裝起自己。「媽,我沒問題。他們陪我。爸爸那邊。」
家均目不轉睛地看著王齊森在周亞馨的陪伴下轉身出房間。
――因為無能為力,覺得無地自容。
最危急的情況,自己竟然使不上力,而必須強逼比自己弱小的人擔起責任。其他領域的成就,在此徹底無用。那是身為男人最自我厭棄的時刻,我懂。
「可惡!」家均踢了一下椅子。
「你幹麻?」莉琪問。
「難怪要說先準備錢,現在才講時間地點!夜間保全十點下班,校園全暗,警方如果想靠近去佈置什麼,一定被綁匪發現。」
振武自言自語道:「我一個人,兩百萬,十一點,側門,錢丟進去,離開。然後呢?到早上警衛開門前,會怎樣?」
「太危險了力勤!我們根本不知道那裡的情況。」莉琪憂心地說。
「我跟他去。」宇豪說。
「不行啊,」小小說:「綁匪說只能振武一個人去。」
「所以是我啊。只有我看起來像三更半夜會去學校的屁孩。」
「蛤?」所有人吃驚。
「三更半夜去學校幹麻啦?」小小老氣橫秋地問。
「你們沒經驗啦。有一些白目,專門在警衛走以後,從正門翻進去。」
家均傻眼地嗤一聲:「太閒喔?哪裡好玩?」
「家裡沒大人,白天上課睡,晚上精神好啊,去學校偷用免費wifi。我之前就這樣,後來打工,下班累趴,沒體力玩了。」
「好,你去,」莉琪交代宇豪:「走離他遠一點,裝得像一點。」
「我們不能都去嗎?」家均提出意見:「警方一定會在學校週邊民宅佈置監視點吧。」
「我去問。」振武走出房間詢問去了。
「真的找不到林虹茵嗎?她還有個弟弟,年紀差很多,我們交往時才剛要升國中,還小就行為不端……」振武聽見爸爸壓低聲音卻壓不住焦慮地說。他停下腳步,站在透天厝二樓往一樓客廳的樓梯上偷聽。
媽媽問:「你懷疑她綁架振文?」
爸爸說:「我覺得就是她!」
陌生而沉穩的聲音說:「現在什麼證據都沒有,必須找到人才能進一步了解。查不到人質所在地點,貿然向外發布消息,王振文會有危險。」
「所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嗎?」爸爸痛苦地說:「我對不起振文,也對不起力勤。」
「如果那是林虹茵,她就想要你這樣!現在只能讓力勤把振文帶回來。之後就送他們出國。」
「我不要出國!」振武衝口而出。客廳裡的人都回過頭來,房間裡的家均等人也嚇了一跳往外探頭。「振文說他要當我的經理,我們要去念志弘。」
周亞馨立刻過來摟住他:「好。振文回來再討論。」
商量後敲定今晚振文親友的配置如下:
莉琪和小小去安南後門附近的監視點。
王齊森隨警方到安南側門對面的監視點,等待十一點,看振武交付贖金。
宇豪和家均陪振武出門,搭公車去安南,但下車後不跟到側門,而去安南正門對面的監視點。
振武一個人在十一點到達安南側門,在警方及父親的監看下完成任務,再搭公車折返,在返家的車站下車時,周亞馨的車會等在那裡,車上有警方陪同,一起去安南側門對面的監視點和王齊森會合。
所以,其他人會先就位,只留周亞馨陪振武、家均、宇豪在家中待到該上公車的時間,再送孩子們出門。
等待出門時,大家仍待在振武房間,坐立難安。
小小突然拿出志弘排球隊大合照,還給莉琪。
宇豪湊過來看:「這什麼啊?欸怎麼會有我?」
「現在沒空講,之後告訴你。」小小一記眼刀把宇豪釘在原地。
莉琪如夢初醒,感激地看了小小一眼,走到振武旁邊,以眼神示意家均過來。
「振武,這給你帶著。」
「……這是上次你們給我看的照片。」振武抬起頭。
「這是未來。」家均說。
莉琪又補充:「振文回來以後的未來。」
振武咬了咬嘴唇,把照片收進口袋。
莉琪轉向家均:「不要跟太近,陪他久一點。」
「好。我會看情況。」家均溫和的口氣中透出堅毅。
因為安南後門對面是公園,警方、莉琪和小小只能待在老舊社區中某一戶的二樓,遠遠看著後門。
小小安慰莉琪道:「拿到贖金前,綁匪會讓振文活著,也不會對振武怎樣的。」
「我本來已經決定,放棄這一生和他的交集,交換我來到這裡,結果綁架案還是發生了,我什麼也幫不了他。」
「看影片和報警的時候,你都跟他在一起,這對他很重要。」
「可是現在是他最需要支持的時候。」
「綁匪指定他一個人。」
「我知道。我只是受不了自己這麼沒用!」
「這不是你的場子,莉琪,以後陪他復原才是。」
莉琪語塞。
……以後嗎?我不就是不想看他永遠無法復原,我不就是想要有力量幫助他,才來的嗎?所以最終,還是必須重走一遍已經走過的失敗之路嗎?
上次陪他去報警,陪著他在那段路上封存了童年,這次,只能目送。
黑夜正在誰都看不見的地方,一點一點吸乾振文的生命。王齊森、周亞馨、學校、警方,大人都無計可施,只能要求振武進入黑夜,去面對無人知曉其形的怪物。
因對振文的想念與當哥哥的責任而勇敢,因過程與結果都全然未知而煎熬,堅強又畏懼地進出黑夜,即使時間短暫,黑夜卻緊跟在後。依照振武在二〇二二年在醫院說的,贖金被取走了,綁匪卻再無聯繫,振文被找到時,差點在浴缸裡溺斃。那一刻,黑夜張口吞噬了振武。
公車上,三個男孩一句話也沒說。
振武背著背包,背緊緊靠著牆站立;家均和宇豪站在他外圍,把他擋在他們和牆壁之間。離他們不遠處,假裝成路人的警方人員暗中陪伴著。振武時而咬下嘴唇,一隻手緊緊抓著桿子,另一隻手的手指頭扭結般的,用自己的食指與中指不斷揉壓大拇指。
下車後,宇豪和家均暫時停在原地,等振武開始過馬路到對面學校那端,再遠遠跟在後面。
學校正門附近,是振文振武從學校回家搭車的公車站,這時如瀚海中的孤島般亮著燈。先過車站,再過正門,再往前跟一小段,家均和宇豪就必須止步了,振武必須自己彎過轉角,走向側門。
振武正在過馬路。
從學校對面的公車站走到學校那端,走過數百遍的斑馬線,竟然既陌生又漫長。
下午下過雷陣雨,但街道已重新蒸烤得乾黏。從腳底爬上背脊、爬出領口、緊緊扼住後頸的,不知是夏夜的滯悶,還是自己的緊繃。
從沒有在這個時間到過學校,通過校門旁公車站那方孤島後,白光漸漸在身後黯淡,只剩路燈的昏黃篩過樹蔭,餘一點碎屑灑落在人行道的地磚上。
回家的方向,是出校門後右轉到公車站,無論上學或放學,都不曾走過出校門左邊的道路。離背後的公車站越來越遠,白天樹葉沙沙作響的涼爽,現在都成了陰森的鬼影,而再往前過了轉角,就連鬼影都不存在,只有一片黑暗,紛亂的念頭爭先恐後地攫了上來。
背後隱約的腳步聲,那一定是家均和宇豪吧,不會是綁匪吧?
不能回頭,如果確實是家均和宇豪雖然安心,但如果回頭看的動作被躲在哪的綁匪看見了,就會知道我不是一個人,違反了指示,振文會有危險……
不能回頭,萬一背後的人就是綁匪呢……
家均和宇豪假裝百無聊賴地靠著圍牆滑手機,用餘光確認振武慢慢走進黑暗,消失在轉角。
爸爸和警方就在不遠處的透天三樓看著我,他們會保證我的安全、好讓我安全抵達側門、把贖金交出去救振文吧?
不能抬頭尋找他們,不知道綁匪是在高處還是在背後看著我……
他們在三樓,就算發生什麼,也來不及吧?這麼黑,什麼都看不見吧?
我會見到綁匪嗎?
我會被打昏嗎?
那就打昏我吧,趕快把贖金拿走吧,把振文還給我們。
振文……振文怎麼樣了……
我必須過去,不管那裡不管躲著什麼,我都必須過去……
附近民宅漏出的微弱光線,不足以照亮腳下,只能用左手摸著圍牆前進,逐漸適應黑暗。
側門到了。
深吸一口氣,用排球員的臂力,使勁將背包拋向黑暗的天空,黑暗中模糊的影子飛過了側門,然後是袋子落地的聲音。
時間彷彿靜止。
沒有人,沒有腳步聲,沒有光,沒有事情發生。
只有漸漸緩過來的心跳。
綁匪沒有說要交出振文,只說,會公佈振文的消息給我。
「振文?」忍不住叫了他,小小聲的,不會喚醒潛伏在圍牆下自己腳邊的鬼魅吧。
振武咬了咬自己左手的指節,改用右手摸著圍牆前進,逐漸走向微弱光線的所在。
幾分鐘卻彷彿過了一世紀,振武的身影又從轉角出現,背上沒有背包了。他慢慢走來,和靠著圍牆的家均及宇豪擦身而過。
振武沒有看他們。
這是為了振文的安全,家均心想。但是振武的嘴唇快被他自己咬破了。
振武走向學校正門前的公車站,等凌晨十一點發、大約十一點二十分會經過安南校門公車站的夜間公車。
宇豪和家均又狀似聊天地慢慢移動到安南正門停在那裡,看著振武的背影上了車,兩人再待一會兒,然後過馬路到對面,隱入早餐店樓上的陽台,和警方一起監看安南正門。
振武一下公車,就被周亞馨摟著接上車子的副駕駛座,後座坐著警方人員。他們在市區稍微繞了繞,繞到安南側門對面的民宅區域,從另一端的停車場進入,上樓到能監看側門的透天公寓三樓,王齊森正從窗簾縫隙往外窺視。
「力勤!」爸爸匆忙過來抱住他們兩人。
振武腿一軟,跌在媽媽臂彎裡。
沒有昏過去。
爸媽嘗試把他安頓在椅子上、沙發上、地板上,他差點打掉爸爸的眼鏡。
他掙扎著來到玻璃窗前,一頭撞上地把臉貼到玻璃上。不管爸媽如何從背後擁抱他,喊了他幾聲,他什麼也沒聽見,不曾轉過臉來看一眼。
振文,你在哪裡。
振文,你在哪裡。
振文,你在哪裡。
莉琪望著安南後門旁,視線無法穿透的圍牆之後,再越過幾棟大樓,對角線的方向,是安南側門,是振武殞命之處。
我在志弘高中遇見、動心、無望愛著的振武,是已死之人,只不過還沒埋葬。
大家都希望振武能帶振文走出黑夜,都暫時不願去想振武可能隨振文一起死去,因為,振武拯救振文,是兩個人都活下來唯一的機會,被綁匪限定的唯一可行辦法。
這次,會因為我們介入,使事情往好的方向改變嗎?
只是把贖金拋進校園,沒有要在這時釋放振文,那由任何一個王家人前往,都不會影響過程和結果,為什麼綁匪偏要弄得振文爸爸和振武媽媽無地自容、偏要指定傷害十四歲的振武?
這將是徹夜未眠的一晚。有很多時間,希望足夠把事情想清楚。
莉琪想著,家均想著,所有人都這樣想著,一面睜著酸澀的眼睛,不敢鬆懈。
綁匪究竟會在什麼時間、用什麼方式出現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