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〇一八年七月十日星期二 綁架案第五天
王振文(13歲)
先聽見,淅瀝的水聲。先聞到,蒸氣的熱度。
被傷口、發燒、鎮靜劑和肢體暴力反覆摧折到虛脫的身體,被拖進濕氣逼人、四面壓迫的空間。
振文倒在浴室地板上,看不見浴缸內部,但聽得見,浴缸的塞子一定已經放下,嚴實地堵住排水孔。
因為在浴缸泡過澡,能分辨,水沖在積水上,和沖在浴缸壁面的聲音不一樣,沖水時排水孔無空隙,和打開時水往下漏的聲音也不一樣。
生下他的女人走了進來,蹲下,扶他坐起來,將水杯靠近他的唇邊。
「振文,把水喝掉。」
「你要我死。」不是疑問句,是肯定句。沒有人會來救我了。振文懨懨地看著他好像該叫媽媽的人,淚水泉湧而出。
「你必須喝掉,不然,我弟現在就要殺掉你。」
振文幾乎沒有力氣吞嚥,林虹茵一滴一滴把水餵進他口中。
喝完之後,他看著又彷彿沒有看著,她在他的腳上纏繞繩子,緊緊打上死結,又把他的手拉到背後綁起來。
那個他好像該叫舅舅的人,走進浴室,把他抱起來,放進水正慢慢漲起的浴缸裡。
接觸到水的瞬間,他哆嗦了一下。
男人將他擺成蜷縮的姿勢,讓他的背部緊壓著手臂貼緊浴缸靠牆的一側,膝蓋彎曲靠近前胸,卡住浴缸向外的一側,他的右肩貼著浴缸底部,頭碰在浴缸的斜壁上。
「這樣就行了。」林虹茵說。
「嗯,你對原訂計畫真執著。」
兩人說著走出浴室,聲音漸遠。
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個性。你該走了,剛剛不是說警方隨時會來嗎。」
「那你?」
「按照計畫,了結。」
不能睡著……
危險的淅瀝聲從右肩漸漸竄上,氣泡爭先恐後地騷動著想鑽進右耳。
堵住排水孔的塞子,以鍊子連著浴缸水龍頭那一側的壁面。如果能用腳撥動那條鍊子,把塞子拔開……
振文試著伸腿,膝蓋完全卡住了,想幫腿騰出一點空間,擠壓背後的雙手,仍分寸難移。
如果能轉成仰躺……
雙手被綁住無法使用,振文試圖使用從右肩到腰際的力量,但稍稍使力,胸口就一陣劇痛。
全身都痛,被割傷的左額、被掌摑的左頰、被輾踩的脖子、被重踢的肋骨、被針扎被扭到背後的手臂、被繩子摩擦的手腕和腳踝、被保鮮膜蒙住口鼻和被強迫灌水嗆咳的恐怖記憶。
安眠藥開始作用了嗎?疼痛銳利的稜角,似乎鈍了一點點……
不行!
不痛了,就是死。
感覺得到痛,才能活下去。
振文努力逼迫虛弱的身體,抵著浴缸的兩側,掙扎著朝水龍頭方向挪動。
終於觸到金屬細鍊。
使勁抬頭,遠離浮向自己的洶湧水浪,瞄看位置,腳趾勾動細鍊,感受到塞子陷埋在排水孔中的阻力。
「啵」的一聲,拔開。
水聲變了。水沖在積水上的聲音,加上水漏下排水孔的聲音。
生下他的女人再度走了進來。
像攀不住懸崖摔入深水。
自救的努力,全被吸進排水孔嗡嗡呻吟的漩渦中。
即使安眠藥已磨鈍感官,振文仍感到全身每個細胞都被恐懼刺穿哀聲尖鳴。
二〇一八年七月十日星期二 綁架案第五天
陳家均(17歲,來自二〇二二年)、楊莉琪(21歲,來自二〇二六年)
何小小(14歲)、張力勤(14歲)、夏宇豪(13歲)、江勁揚(12歲)
賀承恩(14歲)、邱子軒(14歲)、李俊喆(13歲)
已讀許久後,他們等來了意義不詳的訊息。
「我弟離開了。我也要走了。」
「振文沒辦法跟你說話。」
振武打字:「那讓我見他好嗎?」
「我把振文手機打開了。既然你們報警了,定位一下就能找到。門沒關。」
振武跳起來抓起手機打給媽媽周亞馨。
家均擠過來打字:「可以給我們地址嗎?」聽著振武一旁喊著:「媽!叫他們定位振文手機!綁匪說手機開了!」
「我有我的事,不打算見到你們,所以不行。」
「我會在我房間。」
「振文在哪裡?」
「他在浴缸裡睡了。」
「浴缸!」勁揚揪緊椅背喊出每個人的害怕。
振武手中的手機砰地掉到桌上。
莉琪怕得不敢去摟心愛的男孩。
――我對林虹茵的解讀錯了嗎?沒辦法阻止她殺了振文和振武嗎?
家均飛速打字:「媽媽,把振文移到床上,讓他好好睡,好嗎?」別淹死他!求你!
「一下子而已,不會著涼的。」
不會著涼的一下子,之後,是什麼?是被我們找到,還是……被水帶走、再也沒有病痛?
沒辦法遮遮掩掩、斟酌用詞了,有話直說吧。「別走,別帶走振文,讓他留下,我們去找他。」
二〇一八年七月十日星期二 綁架案第五天
王振文(13歲)
林虹茵看著振文。
遭到緊緊捆綁,蜷縮浴缸底部,正被絕望吞噬。
絕望。
啊……不再存在的絕望。
她突然無法呼吸。
自己是什麼時候滅頂的?
決定生下眼前這個孩子時,悶居家中價值感消失殆盡時,試圖在小天地重拾創作卻失敗時,所愛之人,再也不相信,燦爛美麗的自己還會回來時。
只要把塞子放回去,就完成了。
振文就會死。
因為和張力勤聊天,在今天一天認識得比過往十三年都多的振文。
振文不肯告訴自己,那是因為他脾氣和自己一樣倔。可是他也和自己一樣執著,想找的過去,一定會找到。
說創意都是遺傳、懵懂地畫著草地與彩虹,笨拙模仿自己的裁紙簿、開心選了自己教的社團、將參加排球隊卻在場邊畫畫、受球隊孩子們歡迎、被人偷偷喜歡自己卻不知道的振文。
在被禁閉隔絕一生,相貌、教養和記憶都沒有母親痕跡的表象下,仍有一部份的自己存在在他身上的振文。
有人堅定地相信他會回去,努力破解了自己出的考題,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他。
把塞子放回去,讓那一部分的自己,隨振文徹底滅絕。
或者,再次走上未知的岔路。
也許這一次,存在振文身上的自己,不會再被遺留在黑暗中,任由漩渦拖進深不見底的終結。
林虹茵關掉水,拔開塞子,把鍊子在水龍頭上緊緊繞了幾圈。
逐漸抵抗不了藥力、即將睡著的振文,臉上出現了困惑的表情。
她伏身貼著缸沿,伸出右手摸摸他的頭髮,順著摸到左額的傷口,和被自己打得有些紅腫的左頰。
「睡吧,等你醒了,張力勤就來找你了。」
沒有震耳欲聾的淅瀝水聲了。
右臉碰觸浴缸底面。
溫暖的水流,輕輕撫摸過耳朵與臉龐後,從累得無法抬頭看見的腳邊,徹退進排水孔。
被抓著摔下床時磨破皮的膝蓋,剛剛卡著浴缸壁面挪動,現在絲絲撓著疼。
振文迷迷糊糊地想著,上次膝蓋疼,是因為,不爽寫國文作業被罵,就在默寫課文時寫髒話,被寫聯絡簿警告就撕掉那頁又編很爛的謊,爸爸生氣,他又頂嘴,就被罰跪,本來爸爸要打他,哥哥和媽媽一直勸才沒有。後來哥哥幫他擦膝蓋沾到的灰塵再擦藥,還跟爸爸說,振文已經知道錯了。
哥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照顧自己、代替自己道歉的?
從爸媽結婚那天開始的吧。
媽媽換第二套禮服時,他坐不住,索性溜下桌,逛了一圈後,從兒童桌另一端鑽進桌布下,爬到自己座位邊,看見哥哥從桌布下移開了腳,聽見爸爸叫哥哥幫忙找到他,等下要敬酒了。哥哥一走開,他就鑽出桌布坐回座位,假裝很乖。後來哥哥道歉說沒注意到他亂跑,爸媽都笑了,說當然不是力勤的錯,振文本來就皮。
振文很想保持清醒,卻逐漸感到眨眼時再打開視線的難度。世界像粗細不定的水平線,在上下拉鋸中逐漸闔上,像婚禮當天的桌子下一樣暗,從桌布底端透進一點光線,很多聲音在黑暗之外漂浮。
想見哥哥……
想掀開越來越重的桌布,回到明亮的世界,自己的位置……
那裡有哥哥,有爸媽,有家均和莉琪,有排球和體育館,有美術社有許雯婷王語萱,有雞排和不加珍波椰的奶茶,有作業考試畫框公式火煤棒聯絡簿音樂伴奏生日禮物。
哥哥說,不要生氣了,有生日禮物,早點回家,趕快回家。
二〇一八年七月十日星期二 綁架案第五天
陳家均(17歲,來自二〇二二年)、楊莉琪(21歲,來自二〇二六年)
何小小(14歲)、張力勤(14歲)、夏宇豪(13歲)、江勁揚(12歲)
賀承恩(14歲)、邱子軒(14歲)、李俊喆(13歲)
「別走,別帶走振文,讓他留下,我們去找他。」
他們的視線不敢離開螢幕,心中默念著:別淹死他,求你了……
「剛剛跟振文說,他睡醒就會看到你來找他。」
「你們別想隱瞞他,他也別想擺脫我。他的天份是我,個性是我,記憶有我,我永遠都在他身上。叫他小心,別害我跟他一起自我毀滅。」
「就這樣吧。我關電腦了。」
家均趕緊打字:「振文媽媽,你在哪裡?」
「我們想盡快找到振文和你。」
「跟我們說好嗎?」
沒有回應。
不再已讀。
房間裡有四個人,靜得只有呼吸聲。
電腦和手機螢幕的分鐘數字,要人緊盯著催逼著才勉強往下跳動。
許久許久。
振武的手機響了,他趕緊滑開line視訊。
「振文活著!」
周亞馨的聲音敲得整個房間都在震動。
螢幕上,她一邊閃避背後的雜沓紛亂,一邊交代:「十分鐘後到樓下,會有車接你去醫院。到了打給我。」然後她從畫面中退開,讓孩子們清楚看見,振文已經在擔架床上。爸爸緊跟在旁護著他。有人在喊著讓路。
振武按掉視訊,還沒放下手機,就被家均扳上頸子撞上額頭。振文一生的哥哥與振文未來的戀人,兩個深愛振文的男孩,終於和隊友們一起搶回了振文的命。
勁揚哇的一聲哭了出來。莉琪理解的把他摟進懷裡輕聲安慰:「都過去了。你沒有錯,你幫了大忙。」
振武和家均急忙放開彼此。振武撲過去把勁揚連帶莉琪一起抱住。
「……我……不是故意幫綁匪……」勁揚愧疚又害怕地哭著說。
振武恢復鎮定,帶著眼淚哄著嚇壞的小朋友:「沒事,勁揚,振文謝謝你,我謝謝你。」
家均在振文的床上坐下來,手肘撐著膝蓋,垂下頭,默默地讓眼淚流下。
振文,我終於找到你了。
因為我沒有阻止綁架案,以後每個晚上,你在這裡重新囚禁自己,抵抗不記得的恐懼,逼自己流血以釋放內心的痛苦。
但至少,你活著回來了。
等我回二〇二二年,再來找你。如果你相信我,願意開門,我就進來這裡陪你。如果你有力氣,想走出去,我就牽你的手帶你出去。如果你痛得不得不逃,我發誓,我還是會找到你,帶你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