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〇二二年 陳家均(17歲)
集訓中,志弘對仁和友誼賽前一晚,家均在地鋪上一動也不動,緊張得睡不著。
夏宇豪那隻猴子一直聽不懂規則,被子軒學長抓去球場。隊長說:「不會吧,還練啊?」子軒學長連頭也沒回:「賀承恩不要吵!」接著隊長叫大家早點休息,就熄燈了。
明天就是子軒學長受傷後,志弘對外的第一場友誼賽。仁和那對雙胞胎是難纏的對手。自己不能給隊長和子軒學長丟臉。
他聽見通舖另一端有些窸窸窣窣的響動。然後他一字不漏聽見了,振文壓抑著哭聲對振武說的那些話。
「王振武,我喜歡你。不是對哥哥的那種喜歡,是嫉妒你女朋友的那種喜歡,但是你永遠都不會知道,因為我不會再說。對不起,沒有辦法把你當自己哥哥,對不起,現在才把你最喜歡的排球還給你……」
他真的震驚。
突然間他覺得自己很幸運,他喜歡學長,不需要跨越無血緣法律兄弟的阻礙。
喜歡?我喜歡學長嗎?
……算是吧,想帶學長拿冠軍。但是,如果要為了學長大半夜這樣哭,這沒辦法想像。
何況哭也沒用,學長眼裡只有那隻猴子,明明會A式快攻還裝不會來整人的屁孩。
是說不得不佩服那隻猴子,花點時間訓練菜鳥還是值得的。
咳……我是跟俊喆和勁揚講過想把他弄走,講講而已啦,嘴砲哪個男人不會啊,對啦我鬧過他,那時候我真的看他不爽啦。
但學長沒看錯人,我們需要他。講實在話,學長受傷後,隨便什麼外人都敢對他不敬,真的很氣。還不是因為我太弱、我們球隊太弱……總之明天不能輸啦!
胡思亂想著,聽著振文顫抖而斷續的呼吸聲漸漸微弱消失,通舖再度寂靜。
不知道振武知道了會怎樣。這是家均沉入夢鄉前最後一個念頭。
早知道就不替振文擔心了,什麼振武如果知道了會怎樣?
靠北,營養午餐的蘋果那麼小顆又酸超難吃的,你一口我一口的低調兩個字不會寫喔?
什麼叫做我自己愛看!馬的夏宇豪嗆屁啊不知道心情在好什麼!是子軒學長要找振文交接,叫我去講我才路過你們教室好嗎!我是擔心外人覺得我們球隊整天不練球都在放閃!
算了,你們高興就好,不要影響球隊就好。一群智障。
家均翻翻白眼,心想這一切應該和他無關。
和未來的隊長家均有關的是,意想不到的人,主動前來擔任經理。
對仁和的友誼賽結束後,莉琪在路上攔截文武兄弟,見兩人臉色不太對勁,偷偷跟在他們後面上了天台,聽見他們對彼此的告白。
幾天後,莉琪出現在排球隊的社辦。
賀承恩、邱子軒和何小小點頭讓她加入球隊擔任經理,振文在一旁如坐針氈。好不容易等到團練結束,球場只剩他們兩人收球時,振文開口:
「你來幹麻?我有喜歡的人了,不會跟你交往。」
莉琪說:「我知道啊,那天你和振武在天台講的話,我都聽見了。」
「你……你不要威脅我喔,就算你把事情說出去,我還是不會喜歡你!」
「你放心,我才沒有要糾纏你。我是腐女,我支持你們兩個。」
「蛤?腐女?」
「我支持你和王振武,傳說中的再婚兄弟CP。」
什麼腐女什麼CP的,看來小小學姐後繼有人,振文心想,我聽得懂王振武三個字就夠了。兩人就這樣熟了起來。
莉琪像剛入隊時的振文一樣由何小小訓練,而家均和振文被賀承恩和邱子軒要求,每天團練結束後留下來,一點一滴交付技術和期待。招募和訓練新隊員、觀察並判斷合適的位置、協助新舊隊員發展信任關係、隊員發生衝突時如何處理、空出時間和別校球隊交流並紀錄、個人時間的管理和心態的調整……
「家均,你當隊長,要跳出來看你和他們、還有他們之間的關係。記得去年宇豪剛來你們衝突嗎?你一定看不懂學長做了什麼處理,現在要懂了。莉琪心思比較細,振文來得早跟大家熟,讓他們幫你。」
完全不同的重量落在肩膀上。
這就是隊長和子軒學長、小小學姐一直在思考的事情嗎?
學長姊做這些的時候,自己在做什麼?
在不知死活的胡鬧。
先是不只一次想跟宇豪打架,鬧到大家一起被隊長罰,後來又當眾吵起來,說不該花時間訓練菜鳥,對仁和友誼賽的時候,第一場打得很順,抱到學長真的很開心,後來受不了雙胞胎那麼嗆就想揍人……
天啊,學長,我都給你惹了什麼麻煩?
團練後,振武接走振文,家均一個人待在社辦裡,把剛剛歸位的資料和影片又都拿起來,重新找出所有跟子軒學長有關的訊息。
直到天色暗了下來。
直到校警前來趕人。
公車上擠滿從夜間部和補習班放學的人潮,家均卻覺得世界安靜得可怕。
躺在床上,子軒的疤痕、宇豪的肢體、隊長的眼神、隊員的笑臉,輸球的哭聲、贏球的歡呼、一切的喧囂,同時來襲。
我能做到嗎?
我必須做到。
這麼多,這麼重,還好,振文會幫我,莉琪也會。
振文也不好過吧?在球隊面對振武、在父母面前面對振武、以及他自己單獨面對振武。隊長和學長都說:隊長要保護經理,隊長和經理要保護隊友。
家均撥電話給振文。
「怎樣?」
「星期五晚上北江跟仁和的友誼賽,一起去。」
「等一下我問我哥。」
家均等待著。
「我哥問說,不是要團練嗎?」
「照練啊。你跟我去,留莉琪紀錄。」
「這樣我哥不能去?」
「在球隊,他是球員,你是經理,我是隊長。」
「喔……好。」
紀錄完友誼賽後,家均告訴振文,他不是故意偷聽,但他確實聽見了集訓那晚振文的告白。
「你如果心情不好,不方便跟別人講,可以跟我講。我這人沒什麼祕密,你也看得出來我之前喜歡學長吧。學長私下找過我,說他和夏宇豪交往了,想在跟大家說之前先跟我說。老實說,我會難過,但是還好,我現在壓力主要是到底能不能帶好球隊。學長說我們兩個要互相信任。我不會在人家背後搞小動作,也不太會猜人家心裡想什麼,想知道什麼我就會直接問。你可以相信我。」
原以為只是件小事,但當天晚上莉琪打電話給家均說,雖然振武團練時沒有失常,可是團練結束後,光是從社辦走出校門到公車站這段短短的路程,莉琪都能感受到振武時不時咬咬嘴唇,手指扭絞著,像在極力壓抑著什麼。
隔天振文來的時候,笑意根本藏不住。
只有家均看到,振文脫下體育服外套的時候,短袖遮蓋不住的手臂上,有一片瘀青,還有幾道指甲抓痕。
家均別過頭,卻在別開那一刻,瞥見振文嘴唇上,那飽滿得快要脹破的紅潤。
那瞬間,倒灌的血液突然緊抽了心臟,一下擠壓掉肺部所有的空氣。
那是什麼時候的事?高一,加入球隊還沒多久,被子軒學長要求,接住他直直向地面扣殺的球。他連手都來不及舉起來,那顆藍黃砲彈便狠狠命中胸口。除了瘀青,還留下畏懼和焦慮,擔心遲遲無法進步、學長對自己失望。
可是這次,他才回過神來,那份撞擊的疼痛已經四散消失在空氣中。是什麼攫住了他又釋放了他?
振文咧開嘴向他微笑。
「隊長,最近還有別的比賽嗎?」
又是什麼攫住了振文?
隔天,振文面容鐵青,沒有血色。
振武在團練,看起來一切如常。
莉琪已經來來回回社辦幾次,振文一直沒有過來球場。
家均來到社辦。「怎麼回事?」
振文嘴唇閉得死緊。
「我以隊長的身份問你,你和振武怎麼回事?」
「沒事。」
「最好是。」
「真的。我們沒有交往。」
「這才嚴重吧?」
「我們說好,讓時間解決。」
「有什麼好解決的?」
振文的眼中開始蓄積水光:「我會調整心情,不影響球隊。」說著就想走開。
「我不是這意思!」家均急得去拉振文手臂,聽到他急促吸了口氣,趕緊放開。
「擦個藥。小傷這樣摩擦也不舒服吧。」
「讓它在我身上多留幾天。只剩這個了。」
「蛤?」
「沒什麼,我腦袋跟別人不太一樣。前天我們不是去看球賽嗎,一回家他就瘋了似的抓著我不放,你也知道我喜歡他,所以我們就……有點激烈……他沒辦法說他喜不喜歡我。其實我們早就約好了,不要逼對方,要讓時間解決。可是我今天沒辦法冷靜……」
「你沒錯,是他有病。」
「不要這樣講他。」
「誰會這樣對喜歡的人?」
「你這樣我很難過。」
「好,不講。」
社辦很安靜,只有振文從齒縫裡漏出的絲絲抽痛聲。
家均一邊幫振文擦藥,一邊想著:振文不是球員,不像我們早就習慣各種小傷。昨天他不在乎甚至還高興,可是現在,他會痛,他很痛,雖然只是皮膚表面的瘀青和指甲痕跡……家均突然感到被昨天的撞擊命中胸口,疼痛從四面八方聚攏。
「我知道在球場,你是隊長,我是經理,他是球員。」振文很費力地壓抑著喉頭的哽咽:「子軒學長說過:『振文,不能只照顧振武,要照顧球隊所有人,盡力幫你的隊長。』我有努力在做了……」
「不用想太多。我在啊。」
「也是。」
振文今天第一次彎起嘴角。
一閃而逝的紅潤。
又有什麼四散消失到空氣中,撞擊後悶積胸口的壓力,終於獲得釋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