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〇一八年七月六日星期五,綁架案當天
陳家均(17歲,來自二〇二二年)、楊莉琪(21歲,來自二〇二六年)
何小小(14歲)、張力勤(14歲)
螢幕一片黑暗。
偌大客廳寂靜無聲,卻彷彿仍能聽見振文哭喊,磁磚地板潔淨冰涼,吸走了體溫,冷卻了血跡。
十四歲的小小緊緊抿著自己的下唇,臉色煞白。
十七歲的家均左手摳進左腿膝蓋,右手陷進振武的左手腕。
二十一歲的莉琪雙手環抱振武的肩膀交在他胸膛前,把還是個十四歲大孩子的振武緊緊摟在懷裡,用自己的臉頰貼緊他的右腦袋上方,振武已經把自己的指節咬出血痕。
家均和莉琪不敢想像,十四歲的振武原本是一個人看到這種畫面,一個人去報警,一個人聯絡父母,等待大人回家。
振武嗚咽出聲:「我說有種以後都不要講,我跟他說再見……」
莉琪摟緊振武:「你的話帶到了,振文沒有怪你,他說他原諒你,說你是他哥,他要當你的經理。他會平安回來,你等著跟他賠罪,每天幫他換藥擦澡……」她極力壓抑眼眶中的淚水,不斷說著善意的謊言。
「都是我害的……都是我的責任……」振武想把自己蜷縮到從世上消失。
「對!是你的責任!」家均一句話把大家都嚇住了。
「你有責任,因為你是他哥。綁匪一定用了什麼辦法,用你的名義把他騙出去,剛剛振文說,他會出校門是因為你給――你沒有給他東西,是綁匪。」喉頭和鼻腔泛出酸澀:「懂了嗎,振文是很高興,很想收到你的禮物,才會出校門。」淚意矇啞了的嗓音,漸漸找回怒氣與力量:「沒有人比你更了解你弟,所以你有責任,你有責任讓我們跟你一起,把他找回來!」
緩過一口氣來,家均伸手去扶振武的肩膀,堅定而溫和地說:「站起來。和莉琪去報警。我跟小小研究影片。」莉琪點點頭,半抓半撐著振武站起來。
何小小遞上衛生紙,又把影片複製一份,手機還給振武。
振武一手抓手機,另一手阻止莉琪的手幫他擦眼淚,只從她手中拿過衛生紙,自己擦了擦,幾次深呼吸,穩住自己。
「我好了。」
振武說完,走了出去。邊走邊把揉成一團的衛生紙,在手裡反覆捏緊,最後放進口袋。
莉琪靜靜跟在他後面,陪他走完告別童年的最後一段路。
聽著前方傳來的呼吸氣息從急促壓抑到逐漸平和,她明白,有些單純已被遺落在後,再也無法回頭拾起,還有些美好被封印深藏,不知是否還能喚醒。
「有件事很怪。」小小說:「這不是直播,為什麼不把最後的畫面去掉再傳送?」
家均回答:「為了恐嚇家人?」
「振文念那些,切成一塊一塊,畫面翻倒他大哭大叫,已經夠恐怖了。雖然沒看到臉,也聽到聲音是一男一女,綁匪幹麻告訴我們這麼多?」
「現在沒辦法知道。先一格一格看吧。」
畫面翻倒瞬間掠過窗戶,窗簾後透出光線。
地板上有地毯。
椅子扶手上有花紋。
男性的兩隻手。
女性握著針筒的手,食指上戴著戒指。
男性的聲音低沉。
女性的聲音輕柔。
家均反覆看著畫面上的振文受苦,希望能找到更多訊息。
綁架已經發生,只能盡量降低傷害。絕對不能等到振文差點溺斃在浴缸中,才找到他。
「你說爸媽大概清晨四點就會到家,那之前你躺著吧,睡不著沒關係。你睡著了我再出去。」莉琪在床邊地板上坐下來。
振武背對莉琪,面對牆壁。棉被窸窸窣窣。
莉琪又說:「讓家均他們去研究影片。之後你有重大任務。為了振文,你得休息。」
過了許久。
振武沒頭沒尾地開口。
「我想不出來生日送什麼,還是買了遊戲。沒什麼創意。」
「他喜歡啊。」
「他有時候很任性。」
「對啊。」
「我都沒讓他被爸爸打。」
「辛苦你了。」
「莉琪,姊姊。」
「嗯?」
「沒有。謝謝。」
「不客氣。」
二〇二二年
陳家均(17歲,穿越至二〇一八年又返回)、王振文(17歲)
家均非常想念振文,非常。
今晚在振武家打地鋪。
一格一格看影片,直到被過度刺激而麻痺,又焦慮得翻來覆去,好不容易沉入黑暗中,他迫不及待把眼睛張開。
是社辦,身體下是巧拼地板。
振文在他的臂彎中。
儘管天色暗了下來,窗外仍照進路燈微光,振文的眼眸眨著令人難以置信的清澈。
喜歡跑到他家放鬆的振文,說「喜歡我就親我」的振文,往他嘴角打了一拳的振文,藏起痛苦、默默做著紀錄的振文。
此刻單純喜悅的振文,往他懷裡縮了縮。
家均的左手仍摟著振文,右手的手指交扣上振文的左手手指。「我喜歡你。」
振文在懷中顫了一下,清澈的眼眸黯淡下來。「如果我不是你看到的樣子,你還喜歡我嗎?」
我本來不知道,所以問你「那你是什麼樣子?」現在我知道,白天你努力正常生活,晚上卻要鎖緊門窗開夜燈才能入睡,如果不是我也在,你根本不敢待在黑暗的社辦。我明白,我都明白了。
「無論你是什麼樣子,我都喜歡你,一直喜歡你。」家均的右手放開振文的左手,輕輕將手指插入振文左額髮際,觸摸到那條粗糙的線,那道在他眼前狠狠劃出的傷痕,那時振文劇痛又害怕地哭喊兩個人,哥哥,哥哥,還有,家均。
你喊了我啊,振文,我有什麼值得你喊,我沒有阻止他們綁架你,沒有保護好你……
「無論我是什麼樣子?」振文抬眼看他,眼中分明滿是恐懼。
「別怕。有人害你和振武變成這樣,不是你的錯。」
「你,知道?」
「知道你受過很重的傷,集訓睡在那裡你會怕。對不起我以前不知道,如果我早知道……」
「明天,我全部告訴你。在這裡。」
「現在可以告訴我嗎?」
「現在沒辦法,我沒辦法。」振文身體僵硬起來,雙手微微扭絞推拒。
「好,明天,明天不行,後天,什麼時候都可以,我在。」
家均緊緊用雙手把振文抱在懷裡。
「家均,你可不可以保證,不管振武和我是怎樣,都不說什麼。還有,不管我怎麼逃,逃去哪裡,你都把我找回來。」
「我保證。不說你什麼。我發誓,把你找回來。」
振文笑了。
「我也喜歡你。」
笑得像只要開口便能實現任何古老咒語,笑得像收納了全世界的淚水,蕩漾成眼裡的粼粼波光,唇再次主動吻了上來,暖熱的鹹味溽溼了家均的臉。
「找到我,找我回來,別丟下我一個人……」
懷中的重量漸漸虛空,臉頰上的溼潤逐漸蒸發,振文的聲音逐漸遙遠。
不,我不要醒來!多給我一點時間,讓二〇二二年的振文今晚回家後能安睡,不會劃破頸子逃離世界。
「別留我一個人在黑暗裡……家均,找到我……」
振文的聲音逐漸遙遠,隔著被綁架案扭曲的時空殷切叫喚。
我明白你盡了全力想留下,卻痛得不得不逃。所以我不會挽留,不會逼你別走。我發誓,無論二〇一八或二〇二二年,無論今天、明天、後天,無論你逃去哪裡,我都會找到你,帶你回到,無論是振武還是我身邊。
大門砰的一聲。
家均睜開眼。
「力勤?力勤?」振文爸爸和振武媽媽進了家門。
振文,你要好好的,我會找到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