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〇二一年冬

 

  振武告訴振文,他去學務處集合時看到莉琪路過。莉琪念理組,在二年十七班,是數學小老師,後來在林蔭大道上打過一次照面。

  「然後咧?」振文期待地問。

  「然後?沒有然後啊。就幫她撿飛掉的講義啊。」

  「哥,你沒跟她講話?」振文想確認振武知道自己在幹什麼。

  「不對嗎?」

  「廢話!你在想什麼?」

  「還不認識是要講什麼。」

  振文的聲音拔高:「還不認識就去認識啊!你不去我去了喔!」

  振武嚇一跳:「你會嚇到人家!」

  「你好過份,她喜歡你耶!」

  「她現在沒有喜歡我,那是未來,而且就是因為這樣,才必須更小心吧?我害她誤會我喜歡她怎麼辦?」

  「你就不怕錯過她嗎?如果她以後,沒有喜歡你呢?」

  「那也沒關係啊。」

  「怎麼會沒關係!」

  「振文……」振武開始明白,弟弟到底在激動什麼了。

  「如果未來改變呢?你要賭看一直這樣不跟她認識會怎樣嗎?」

  振武直視弟弟的雙眼:「我知道你很擔心,家均未來到底會不會喜歡你,但這是兩回事。」

  「你不喜歡她,才這麼悠哉。」

  「對,但是,我也很想知道,她為什麼會變成我們二〇一八年見到的樣子。你不好奇嗎?家均是怎麼漸漸喜歡上你的,你現在就在見證這個轉變的過程。很慢,但很值得不是嗎?」

  「我現在很難這樣想。」

  「明年就能見到家均,莉琪要等到二〇二六年,沒有耐心怎麼行?」

  「也是。」

 

  如果真能平心靜氣見證轉變的過程就好了。

  

  這天,社辦裡,小小正擔心地跟賀承恩和邱子軒討論給宇豪的訓練是否太多,球場上,振武和勁揚正在監督高一學弟,家均、俊喆、大可、小甲在餵球給宇豪練習。

 

  雖然在振文綁架案培養了患難情感,但這個故意亂餵球、存心讓人接不到的家均,讓宇豪十分氣憤,他很清楚,眼前這位的想法、心性、記憶,都不是二〇一八年的戰友。

  於是宇豪不忍了:「陳家均!是怎樣!」

  「怎樣啦!菜鳥好好練啦!」

  宇豪摔球:「練你媽啦,你剛剛是不是故意的?」

  「對!我就是故意的怎麼樣!我就是不爽你一個老鼠屎破壞我們球隊啦!」家均拿著球碰撞宇豪胸膛,撞得他後退一步。

  振文、振武和勁揚跑過來。勁揚阻攔家均:「學長不要打架!」振武隔在家均和宇豪中間:「都冷靜!」俊喆、大可、小甲原本也半開玩笑的跟著家均起鬨,看到真的出了亂子也慌忙想阻止。子轍和其他高一學弟們遠遠的不敢靠過來,基本練習的排球全都落在地上。

  振文開口:「宇豪我兄弟,不要針對他!」

  「靠!」家均把球一摔:「你不打球湊什麼熱鬧!」

  振武:「家均……」

  「馬的認識這麼久你挺一個剛來的?」

  「跟那無關!」振文挺胸說道:「我是覺得都快比賽了……」

  宇豪站振文這邊:「陳家均,我跟你的事你兇他是怎樣!」

  勁揚看苗頭不對,決定去找學長姊,在學校發現之前阻止。

  「宇豪,是家均!」

  「他才不是!」

  振武的話宇豪懂,家均不懂也沒在聽;宇豪的話振武懂,家均不懂也不想聽;家均只覺得自己徹底被整個球隊排擠,都向著外人,還是振文挑起的。

  「你選啊,有他沒我!輸了你負責!」

  「你聽不懂人話喔!」振文快氣瘋了。

  「都快比賽了他這樣能上場嗎!你腦袋有問題還是有病!」

  振文回過神之前已經朝家均用力一推。家均沒想到振文會動手,冷不防倒退一步,還好有大可和小甲當緩衝。

  「干你屁事!啊你不是主攻手!自己練不強怪誰啊!你能練他不能練?」

  戳到痛處的話炸光了家均原就所剩無幾的理智,舉起拳頭砸過去:「我們會拿冠軍啦!不會打球閉嘴啦!」

  宇豪死死擋在振文身前,振武緊緊抓住家均的手腕,大可小甲從家均背後伸出手臂試圖架住,高一學弟子轍直衝過來,和俊喆一起攔腰抱住家均,俊喆急了說:「會禁賽!」子轍叫:「學長你會被記過!」振武大喊:「打他你會後悔!」

  「都給我住手!」子軒學長嚴厲的聲音傳來。

  眾人驚得看向聲音的方向。

  「陳家均!」子軒學長一手揮開球池鑽過球網走過來,後面是隊長和小小學姐。

  「學長……」家均嚇得氣軟鬆了手。

  「你想因為打架被禁賽嗎?」

  家均慌忙道歉:「是學長,呃不是,學長對不起!」

  「你,跟我過來!」子軒用紀錄板指著宇豪,轉身就走。  

  家均憤恨不甘地瞪著跟上子軒腳步的宇豪背影,振文落寞地看著這樣的家均。

  

  「搞什麼啊!」賀承恩手插口袋走進球員群中:「都快要比賽還有空打架,很閒嗎?還是有自信拿甲組冠軍啊?舉手啊!」

  家均低著頭卻舉手了,其他人交換了不妙的眼神。

  「還真舉。所有人伏地挺身一百下,家均你兩百,振文你也一百,小小――」

  家均抗議:「欸是他先――」

  「你球員跟經理比這個丟不丟臉!小小你數。」

 

 

  振文平時沒有運動習慣,被迫中途停下來好幾次。所有球員的一百下早就結束,被隊長吼去繼續練習,只有振文像擱淺的魚,張著嘴卻無力慘叫,最後趴在地上動彈不得。眼角餘光瞥見,做完兩百下的家均,慢慢向這裡走來。

  ……家均,你很氣我挺外人不挺你,你不明白,你救過我,宇豪也救過我……拜託你,讓剛剛那些一筆勾銷,我可以原諒你說我腦袋有問題說我有病……

  振文用極度酸麻的手肘,將上半身稍稍撐離地面,內心懇求家均,像之前他在社辦獨處或承受副作用的時候一樣,朝他伸出手,拉他離開痛苦的深淵。

  他不知道,家均除了體力上的疲累、情緒上的憤怒,還被無以名狀的痛苦啃得全身都疼,「背叛」,家均暫時這樣命名那種感覺,他喘著氣,內心懇求振文。

  ……你道歉、你給我道歉!七號球衣的圖是你畫給我的,你怎麼可以當著那個菜鳥的面羞辱我的夢想,我們不是同一國的嗎你怎麼可以挺個外人不挺我……

  他站了一會兒,居高臨下看著振文知道自己過來、似乎想離開地面,卻絕對沒有道歉的意思。

  他終究沒有伸出手,強壓下快沖破眼周的某種他也不太明白的感受,賭氣走開。

  振文的餘光瞥見地板的倒影,家均一步、一步,背離了自己。

  流不出眼淚,汗水浸透全身,身體因為酸麻、溼冷和絕望而劇烈顫抖。

  頭上的燈光亮得令人暈眩,自己在偌大的球場,是如此渺小卑微的存在。

 

 

  小小想安慰振文,但振文搖搖頭,只想靜一靜。於是小小體貼地要他先回家。

  團練結束後,振武找上家均。

  「我知道他是你弟,但我不道歉!」

  「你覺得學長想看到你這樣嗎?」

  振武一句話說得家均瞬間收掉不滿,表情動搖著,逐漸浮現擔憂:「都快比賽了,他什麼都不會,這樣會輸掉。」

  「所以更沒空這樣鬧。

  「可是他態度那麼差。」

  「你也沒多好,學長和隊長才會生氣。」

  「……好啦。」

  「我弟不該那樣講,可是他激動是有原因的。」振武謹記振文說過,他要自己告訴家均、誰都不准替他破梗,只簡單說明:「你記得振文八九年級在吃藥治療吧?」

  家均這才想起,振文從前在社辦吃藥,他還關心過振文,藥有沒有問題、是不是別吃了啊。「他說是遺傳,副作用很嚴重,又不能不吃。」

  「所以他才那麼氣,尤其是被你講。」

  「我不是針對他啦,就是很氣,不是真的覺得他腦袋有問題啦!」

  「我知道你沒那意思。之前你幫他兇過講他的人,他很感謝你。」

  「那沒什麼啦。」

  「宇豪跟你很像,認定什麼就拼命。我不清楚為什麼找他入隊,可是學長隊長他們都決定了,一定是看中我們不知道的潛力,我們要相信他們的判斷,要相信學長。」

  「好。我該去跟學長道歉嗎?」

  「我覺得學長比較希望我們用行動證明。」

  家均想到子軒學長平日對他的嚴厲,也覺得不要去撞槍口比較好,點點頭。「那,你弟那邊……」

  「我會跟他講,你不是有意,也沒生他氣,以後也不會這樣。」

  「謝啦。」

 

 

  振武敲振文房門。

  「我沒事!」

  不需要問真的假的,振武開門進入,看見振文陰鬱地坐在床上,臉上有淚痕。

  「振文,我跟家均談過了。他――

  「他才不是真的氣我挺剛來的人,我剛到球隊他也挺我啊,他不爽宇豪,還不是因為學長,我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,學長一句話就那麼有用!」

  「就是因為你對他夠重要,才把他氣成那樣。」

  這話順利讓振文暫時停止自怨自艾。

  振文想了想說:「我知道他氣我沒有站他那邊,可是他什麼都不懂,還在那耍幼稚。」

  「他就真的不知道宇豪救過你啊。他覺得你應該懂他在意什麼。」

  「我懂啊。」振文難過地說:「不然怎麼會畫那張圖給他。可是我懂有什麼用,他又不知道我在想什麼,我也不敢讓他知道。」

  「我罵過他了。他說不是有意那樣說,是忘記你吃藥的事,畢竟過去很久了。然後他也沒生你氣,也答應我,保證以後不會再這樣。」

  「真的嗎?」

  「真的。別難過了,沒事了。」

  陪振文到夜深,看他情緒似乎平復後,振武回到自己房間,疲憊地往床上一倒,滑起手機,回覆勁揚傳來的關心訊息,說他已經分別勸過家均和振文,應該解決了。

 

  振文和家均,明明就很在乎對方。振武想。就是太在乎,才會在吵架時,用最在意的事互相傷害。

  我明白,因為我和振文,在綁架案當天中午,狠狠吵了一架。

  還好莉琪居中緩和,才沒有讓振文帶著我說的那些可怕的話,在被綁架的生死邊緣掙扎。

  啊,如果莉琪在該多好,今天的事,她一定能處理得比我圓滿。

 

 

  振文先跟小小學姐說自己靜一靜後心情比較好了,又打給宇豪。

  「下班了嗎?」

  「剛下班,怎樣?」

  「後來學長有罵你嗎?」

  「啊沒差啦。總之叫我做好心理準備,之後每天特訓。」

  「真的要變主攻手啦?」

  「應該是吧,很帥欸。要吃宵夜嗎?」

  「不要,我快累死了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所有人伏地挺身,家均兩百我一百。」

  「靠!衰爆了!陳家均回來我保證他超後悔今天害你被罰,到時候管他是不是隊長我嗆爆他!你記得跟他講,打不過我還那麼秋,叫他自己去跪主機板……欸我要進家門了,再聊,掰。」

  振文聽著宇豪誇張的言詞,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,直到掛掉電話還笑個不停。

 

  笑聲漸歇後,一下空掉的內心,卻被突然湧上的悲涼給淹沒。

  那是振武也不完全清楚、即使清楚了也很難勸慰的。

  深沉的痛楚凝結於心,雜亂的意識四處橫流。

 

  ……二〇一八年遇見的家均回來之後,對我、對這件事,會怎麼想?

  就算子軒學長和宇豪交往,家均身為隊長轉而喜歡擔任經理的我,可是,那個家均,所喜歡的,是他在平行時空裡遇到的振文,是七月十四號獲救的振文,不是七月十號獲救的我。

 

  七月十號獲救的我,今天在你面前,狠狠丟臉了。

  子軒學長曾經那麼耀眼,就算不再是主攻手,球技和領導力仍令你深深敬服;喜歡你的學弟子轍,雖然才剛起步,起碼也是夠格與你並肩作戰的球員;而我……我畫小隊旗得獎,對你而言是有多的零食可以吃;我畫圖給你,你只會想到穿同樣球衣、繼承學長的夢想;在球隊,我連做你一半數量的伏地挺身都停了好幾次……

  這樣的我,竟然還希望,子軒學長和宇豪盡快發展,這樣你才有可能注意到我。

  我好卑鄙,我好惡劣,就跟我媽說過的一樣,把別人當成工具來利用,我是一個這麼自私、這麼可怕的人,有什麼值得你喜歡的?

 

  振文用斷續做完伏地挺身、抖個不停的手,從記事本裡抽出那張素描。

 

  因為我這麼不值得喜歡,所以你今天,不願意向我伸出手。

  你今天,拋下了我。

  你當初,沒有等我醒來就離開,你為什麼,要一次一次拋下我?

  你怎麼能下定決心,為了拯救你愛的那個王振文,寧可他再也不認識你?

  你消滅了那個平行時空的王振文,變成我在這裡,會不會到最後,愛過你的我,也被你當作沒存在過?

 

  素描上十七歲高大的家均,從背後擁抱十三歲瘦小的振文,看起來是那麼令人安心,令人想念。

 

  被當作沒存在過。

  我媽就是為了這個理由,才對哥哥和我做了那些可怕的事。

  既然我血緣來自她,既然我腦袋跟她很像,那我的命運,會跟她一樣嗎?

 

  救我,誰救救我……沒有人會來救我嗎……還有人願意救我嗎……

 

  家均曾經拼命想救我,抱著我不讓我離開他的視線……如果他知道我是這麼糟糕的人,他還會想救我嗎?他還會愛我嗎?

 

  振文折斷美工刀最前面那截。

  尚未用過的刀鋒,在檯燈下閃著銳利的光芒。

  不斷顫抖的右手,把左手的短袖翻到肩膀上。

  握緊美工刀,貼著左上臂的皮膚,刀鋒進入皮肉的那一瞬間,痛得閉起眼睛咬緊牙根。

  適應疼痛後,振文張開淚水模糊的眼,眼睜睜看著,右手緩緩移動,抵抗柔韌的阻力,劃出一道不穩的血線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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