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〇二二年春
「呼……呼……」
振文喘著氣,拿毛巾擦乾臉上身上的汗水,穿上外套以抵擋早春的寒冷。一邊倒數讀秒,家均就快進來了。
他在每天的午餐時間,偷偷做基本練習一段時間了。想著和家均在同一時段各自努力,讓他覺得愉快。
他是經理,沒機會在球員面前展現身材,尤其是這個季節,連手臂都隱藏在衣物下。而且家均的手太暖了,即使每天都拉他起身離開巧拼,也不曾察覺他的手比以往溫熱。
上次連做家均一半數量的伏地挺身,都中途停下好幾次,累趴在地,振文再也不想在家均面前這麼丟臉。
除了午餐時間練習,回家把自己關進房間後,心神狀況好時繼續鍛鍊,狀況不好時,就以美工刀釋放內心的怪物。
然後總會縮在床角,感覺家均的存在。
想像他被綁架時,家均就在這裡,和哥哥、莉琪和勁揚,一起用他的筆電,嘗試和林虹茵對話,保住他的命。
……喜歡我,喜歡我好嗎?雖然我也不確定我哪裡值得你喜歡,但我現在很努力,想做點也許你會看見、你會喜歡的事。
排球隊集訓、對仁和友誼賽的前一晚,宇豪被子軒學長抓去講規則。隊長叫大家早點休息。
家均睡不著。
他最糾結的點,不是子軒學長和宇豪還沒回來,而是隔天是學長受傷後,志弘對外的第一場友誼賽。
他聽見自己背後的通舖有些窸窸窣窣的響動。睡在他隔壁的振文起來了。
學長眼裡只有那隻猴子。家均心想,會A式快攻還裝不會的屁孩。我本來真的看他不爽,可是他進步得比我當初快多了,學長真沒看錯人,我們需要他。
總之明天不能輸,不能給學長和隊長丟臉!
胡思亂想著,直到宇豪和子軒各自回來了,振文卻還沒回來。
家均覺得很怪,決定起來看看,反正也睡不著。
地舖區已熄燈,振文在有足夠燈光的浴室,正就著記錄板不知道在塗寫些什麼。
「你在幹麻?」
振文嚇了一跳,蓋起記錄板,反問家均:「你睡不著?」
「聯賽前的友誼賽,會大致知道,志弘在聯賽的定位。」
「嗯。」
「去年學長不就是對上仁和受傷的嗎。」
「我記得。」
「學長現在心情一定很複雜,明天如果不能贏回來,他一定很難過。」
又是學長。振文心想。
「你說的沒錯。」家均沒頭沒尾地說。
「蛤?」
「我們球隊太弱,我自己練不強,怪誰啊。」
家均的焦慮,壓倒了振文心中的糾結。他斷然說:「不是這樣。你一直跑在學長後面,所以看不見,你已經跟他一起變強了。」
「是嗎?」
「是。都我紀錄的欸,要我翻給你看嗎。」
家均笑了:「不用啦。」
「你剛剛問我在幹麻。」振文決定給家均看紀錄板。他畫了一張素描,家均在攔網,畫面中雖然家均佔主要位置第一個奪走目光,但順著畫面結構,就會看見旁邊的勁揚、俊喆,後面的振武、隊長,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決心。
「每天看你們練習,憑印象畫的。」
「好厲害。」
啊,被稱讚了!振文心突地一跳,扯開話題:「這沒BL劇情,不像小小學姐的劇本需要排演。」
「怕爆!拜託不要!學姐竟然說我和隊長和學長和你都很搭,嚇死我了,聽說學姐平常都在畫學長和隊長,好恐怖……」家均哀號起來,賽前的壓力徹底轉移掉。
振文也被家均滑稽誇張的樣子逗笑了:「你也會怕哦?」
「廢話!」
大呼小叫、互推對方之後,空寂浴室的回音漸漸安靜下來。
家均分不出畫作好壞,可是他明白被畫作感動是什麼感覺。
是啊他緊張什麼呢,學長、隊長、振武勁揚俊喆小甲大可有誰不緊張嗎?大家一起怕,倒不如一起都別怕,盡全力好好打球,學長當初,也只是想好好打球不是嗎。
家均的情緒變化,振文感覺到了。「想要的話這張可以給你。」
「太大張,夾記事本會摺到爛掉。」
「喔。」
「我可以貼置物櫃裡嗎?」
「可以啊。那回學校再給你。」
「好。」
你這個沒神經的傢伙……振文心想,國中時好擔心全世界都能看穿,結果卻是整個球隊都知道了,就只有你不知道。
現在倒很慶幸,你絲毫未察覺,我才能這麼放心、在安全距離之外,一直注視你。
正如十三歲的我,不明白你眼神的含意,不曉得那幾天活在你的守護下。
對仁和的第一局打得很順,家均開心上前擁抱子軒學長,旁邊的宇豪拳頭都硬了。宇豪昨晚越界吻了子軒,被狠狠拒絕,今天子軒又完全不跟他說話。振文察覺到宇豪情緒低落,但也無法私下詢問。
第二局即將開始,中中教練看到雙胞胎上場,跟一旁的小小和子軒抱怨,剛剛那局果然是釣我們的。
家均精神抖擻地走進界內,準備再戰一場,讓學長更加以他為榮。
擅長戳人心理痛點的仁和雙胞胎鴻敏和鴻杰,和賀承恩互撂幹話無效後,笑笑地改向家均進攻。
「是七號欸。」「這號碼,不好吧。」
「閉嘴啦。」家均沉下臉來。
「八強就止步了,四強賽沒份欸。」「永遠不能再上場的號碼欸。」「喔這背號超狂,八強加七號。」「給你八七分不能再高。」
憤而舉起拳頭的家均,被中中教練換下場,看著初生之犢宇豪衝上前,拍落對手的發球。
「這種話,學長聽了比你更難過。」
家均直視比賽沒有回應,但振文知道他聽見了,他正在努力平息憤怒和愧疚。
「七號球員要跟大家一起拿冠軍。」
「……好。」家均的情緒穩下來了。
接著,緊盯每一場賽事的子軒學長,竟然沒在場邊處理宇豪的傷勢,而扶著宇豪離開了比賽現場。
但家均沒有時間多想,又換他上場了。
「加油!穩住!」振文朝他喊出子軒學長稍早喊過的話,看著家均的背影小跑進界內。
加油,我的隊長。
回到學校後,振文發現,才幾天沒清,球隊用來收粉絲應援卡片和小禮物的籃子又爆了。他一邊把籃子裡的東西分到隊員的置物櫃前,一邊內心抱怨,家均的還真多,跟哥哥差不多。
一個腳步有些猶疑的身影出現在社辦門口。
「倩如?有東西要給夏宇豪嗎?我一起分。」
「夏宇豪不爽見我,拜託你幫我。」
振文傻眼:「我才不要,想告白自己約啦。」
「不是啦!是因為,我哥和夏宇豪都很難過……」
倩如說出自己以「告訴爸媽子軒還在球隊、說在自習其實都在練球」作威脅,逼哥哥陪她去咖啡店,以及宇豪被激到當場再對子軒告白一次,振文聽得一臉驚悚。
「好啦我知道威脅我哥很過份。哼,我跟他說我才沒傷心呢,只是巧克力要自己吃,胖了還要自己減,衰爆了啦!」
振文看倩如明明一直吸鼻子,還硬說自己不傷心,便關心地問:「你還好嗎?」
「沒事啦。解釋清楚,他們大概會交往。你也不希望你兄弟傷心吧。」
「你腦袋真的也跟別人不太一樣耶。」
「你什麼意思啊!」
「我這是誇獎喔。我就做不到你這麼爽快。」
「廢話!誰跟你一樣什麼都拖拖拉拉的啊。你喜歡陳家均,幹麻不跟他講?」
「欸欸小聲點!」
「知道啦!我不會亂講啦!你說,你今年要不要告白?」
「好啦、好啦,你不要激動啦!」
……不愧是喜歡我媽設計的蛇形戒指的人。振文真的很佩服倩如速戰速決、爽快認錯、處理情緒的能力,卻也禁受不了她突然卯起來跟人跟事情認真的躁勁。
宇豪剛好今天不用打工,一看跟在振文後面的是倩如,臉色晦暗至極,卻因為振文一句「她說她哥超難過」就急忙回過頭。
讓那兩人去談後,振文回家,打開書桌左手邊最下面、存放與林虹茵相關回憶的抽屜。
裡面有他在幼稚園時做的卡片;他在儲藏室找到的小本裁紙簿,內容是色鉛筆和紙膠帶的創作;他從兒時日記本撕下來的紙頁,模仿裁紙簿上的圖案來畫線和著色。綁架案發生後,又加上小小學姐畫的林虹茵素描,最後是從倩如那裡得到的蛇形戒指。
腦中嗡嗡作響著,不知道是自己的聲音還是林虹茵的聲音。
……我跟她一樣,腦袋跟別人不太一樣,是嗎?
嗯,是。
振武到家時,看到振文坐在沙發上。
「你今天怎麼沒等我就跑啦?」
「帶倩如去找宇豪道歉。不重要。」振文舉起手上的蛇形戒指:「我好像知道為什麼當初要跟倩如要這個了。」
「你該不會每天都在想吧!到底為什麼還留著那種東西?」振武罕見地沒把書包放好而是直接甩在地上,趕著追問振文。
「我不想忘記,不想放下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當你知道,莉琪和家均本來打算讓我們不認識他們的時候,你什麼感覺?」
「當然是不能接受啊。」
「所以,我必須被綁架。」
「我不是這意思!對不起,我……」
「停,哥你聽我說。它就是發生了,希望沒發生也不可能,但是我們都想記得,對吧?根本不能想像,一直待在安南,沒在志弘打球,不認識家均和莉琪,一輩子不知道爸爸的過去,不知道我媽是誰。」
「好,但是我不該跟你吵架,萬一……你真的怎樣的話……」
「小小學姐說,人就是這樣。就算我說不是你們的錯,叫你們快點忘掉,可是學姐愧疚,許雯婷也愧疚,爸媽也愧疚你也愧疚,你最愧疚。」
「我真的很慶幸莉琪追過來,幫我帶話給你。可是,那又加深你的誤會,以為我在警衛室留了字條,害你出校門去找禮物,才會被綁架。」
振武強壓眼角的酸澀,把振文摟進懷裡。
「連我的筆跡都能害到你,連我叫你快點回家都能害到你,我做什麼都錯,贖金付了她也沒有要放你回來,我抓不到任何線索,全都是他們幫忙想到的……」
振文感覺到,哥哥全身都在發抖。他第一次從振武的角度,看見他被綁架後那個崩毀的世界。哥哥多年來盡責地照顧自己、陪伴自己,雖然也做了完整的心理治療,雖然表面上沒有什麼症狀,卻其實積壓了多少恐懼和自責。
「哥,你知道,我被我媽下藥,綁起來放到浴缸裡,以為自己快要死掉的時候,在想什麼嗎?」
「想什麼?」
「全身都痛,真的好痛,可是,不會痛就表示我死了,感覺得到痛,才能活下去。」
振文自己講著哭了起來:「然後我知道可以活下來的時候,我想到你和媽不讓爸爸打我,還想到爸媽結婚那天,我亂跑,你幫我道歉,後來我就一直在想,莉琪說,你說的:不要生氣了,有生日禮物……莉琪說你說,早點回家,趕快回家……」
振文感覺到熱淚滴在自己肩膀上。
「你是對的,你都是對的。我知道你,你和爸媽和大家,一定會找我,不管我媽跟我講你什麼,講得多難聽,我都沒有相信她!我那天說你不是我哥,你原諒我……」
「早就忘了你不需要再記得這種事!」
「對,所以,哥,你也不要再問我為什麼留戒指。」
「好、好。不講了,對不起!」
「不要說那三個字!」
「好……」
「就算很難過,我還是全部都想記得,我好怕我忘掉,忘掉你原諒我,忘掉你叫我回家,好怕家均真的有成功阻止,好怕我被他拋棄了自己還不知道……」
「你當然要回家!沒有人拋棄你!」
「你下次,看到莉琪……」
「我會去跟她說話,我保證。」